消防車是夜裡兩點四十分來的。
兩點四十分,所有人都沉浸在各自眠夢中的恍惚時刻。就算偶爾有零星幾臺車行過,也都是不張揚的,輪胎平穩地駛過柏油路面,是十分熨貼的,沉靜的聲音。這種時候,狗吠聲早稀疏了,只有房間角落裡時不時會傳出幾聲壁虎叫,當然也是不擾人的。下半夜,人都睡得沉了,沒那麼輕易被吵醒。
而就在這靜謐到接近飽和的真空時刻,消防車來了。
在被吵醒前一秒的夢境結尾,我正置身於一個嘉年華散場後的廣場,最後一支喧鬧嘈雜的歡樂樂隊也已離開,慶典隨著狂歡的人群而遠去。我像個走錯棚的演員般不知如何是好地站在廣場中央。遠處似乎有另一批遊行的人潮即將到來,我聽見樂隊演奏的聲音越來越大聲,而就在空曠的廣場再度歡鬧起來之際,我醒了過來。
一開始幾乎是下意識地伸手要按掉床頭的鬧鐘,但下一秒卻突然明白過來:那不是鬧鐘的聲響,而是某種更為尖銳、淒厲、刺耳的警笛聲——是消防車的警笛聲。
本來我以為消防車只是路過,是要前往更遙遠的地方救火的,沒想到,警笛聲絲毫沒有漸去漸遠的意思,反而是越發地響亮了,大概是又多來了幾輛吧,還依稀聽得見人聲。
一道陰森的恐懼掠過我:失火的地點該不會是我居住的這棟廉價公寓吧?
我起身走到陽臺,從那兒看出去,失火的不是公寓,而是對街的一棟平房。有幾個人從屋內逃到了街上,由高處遠遠地看去,只是幾個跌跌撞撞的黑影。火勢看來並不太大,大概用不著多久就能撲滅了。距離有點遠加上風是往另一個方向吹,整場火災因此顯得不真實,像是被切到靜音的電影畫面,所有人都驚恐地張大嘴,但卻無從判斷他們是在尖叫還是嘶吼,什麼也聽不見,只有消防車的警笛聲充斥耳膜。
我重新回到床上躺下,原本是打算繼續睡的,但剛才那幾個驚惶的人影仍揮之不去,我幾乎可以感受到他們的手足無措:他們眼睜睜地看著火舌蔓延到了家中,他們慌張、無助,而且有種不可抑止的鑽心鑽肺的疼。
警笛聲還在持續著,漸漸地心裡某種原本堅實穩固的信心就崩塌瓦解了。白日裡當然有時也會聽到消防車或救護車,但那時只忽略成是背景一類的東西,在明亮的陽光下,一切恐懼都被抹去了稜角,變成無害的同情與憐憫。至多只是心裡一震,並不會再往更深處去。
但夜裡就不同了,黑夜本來是遮蓋與隱遁一類的東西,但如今消防車劃破了這層保護罩,就有一點讓一切如在光照下般無所遁形的手足無措了。一切都不再是一種可以放心倚靠的遮蔽,反而還有一點揭底的意思,揭的是那最最揭不得的茫然和脆弱,是這城市光鮮外表下芯子裡的鄙陋和無依,是平日裡掩飾再掩飾的粗糙真相。
這種時候的同情不是用在別人身上,而是衝著自己來的:今天這場倒楣的火災雖說是發生在別人家,但難保下次不會有別的災難找上自己啊。
所有人——所有獨自在這兒掙扎著過日子的人——心裡都是如此懼怕而荒涼,火災正應驗了最深的夢魘:因為一條走火的電線或沒關好的瓦斯而客死異鄉。
大約四點的時候,消防車似乎都遠離了,四周安靜下來,天更暗了,是火熄滅後的暗也是破曉來臨前的暗。只有鏽壞的路燈黯淡的光一明一滅地投射在柏油路面,偏西的月光斜斜地從雲層間探出來,然後很快便再次被遮擋。
這樣一鬧,該有多少人會被吵醒並感到哀悽,又該有多少人翻個身便再度入睡了呢?咕噥幾句夢話蹬幾下被子,如果有悵惘也只是一瞬的悵惘。
但我卻睡不著了。
再也睡不著了,鐘繼續在夜裡滴答滴答地走。掃過鐘面,掃過長夜。
四周突然出奇地寧靜,彷彿時間兜了一圈又回到那一切都還沒有發生、一切都還穩穩當當懸在出事邊緣的稍早,什麼都完好,什麼都無傷。
這麼想著,我突然覺得心裡十分平和,微微還有點鼻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