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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文藝營創作獎【小說類佳作】林嘉美〈追閃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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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全國巡迴文藝營創作獎│小說類佳作】


追閃電的人
◎林嘉美
 

她坐在寬木圍欄上,腳尖指向一片深黑色海洋,海面幾艘配戴著比月光還亮的燈具的船,好像一坨一坨落在海上的迷你銀河。「它們可能在移動。」她想,可是完全無法判斷,它們離她太遠了,遠得讓人有永恆靜止的錯覺,左面天空開始閃電,厚重黑雲裡透出一陣陣白光,卻沒有任何聲響,「太遠了。」還是太遠了,她想;風吹滅了她的燭火,迷你銀河突然顯得刺眼,厚雲間又閃了光,終於她聽到自己鼻咽的聲響,而這又太近了,她想,索性就放聲哭了,在閃電與迷你銀河的注視下,大聲哭著,為我的死亡。

研究中心的生活總的來說有點乏味,除了和病患接觸的幾個日子,實習生大多負責個案資料整理和心理分析初淺的臨床應用,我不太常和中心同事交談,亞裔生只有我一個,黑髮黃膚像一層薄膜包覆著我,那有時使我感到溫暖又安全。神祕的人類心理活動充斥在研究中心每個處室和角落,大家都習慣了這種神祕,受過與這種神祕平心共處和剝除歸類的訓練以後,神祕已經是日常了,沒有太多別的意涵。
頭幾年我中魔一樣開始追著閃電跑,跟隨一群已社會化的狂人,最先認識的是其中一個叫馬文的蓄鬍中年男子,他常把深棕色頭髮紮成一條小辮垂在腦後;那是個悶熱的午後,髒棉被一樣的雲罩住天空,幾乎沒有風,我在職員餐廳用過飯照常想溜到研究中心後方的空地抽支菸,那裡很少有人經過,病患散步的路線在主館東側面,落地窗只由西向東包圍大廳後延伸到那裡,人工綠草地和輕鬆舒適也到那裡為止,那空地除了我以外,這一年半還沒見著有人到過,但那天我翻過矮磚牆雙腳才落地就看到一個大個兒蹲在那裡,棕熊一樣的大個兒,我們都嚇了一跳,那光景有點好笑,兩個男人眼睛圓瞪了幾秒不知道該怎麼反應。「馬文。」他起身伸出手,我回神握了一握,「你好,我是安。」我有點緊張,笑得不太自然,他倒是很快就放鬆了,微笑著轉開眼神繼續抽著手裡的菸,一支菸的時間裡我們什麼也沒說,髒棉被雲隨沉默很快地被攤得更開更大,我反射地對這樣的天氣皺了眉頭,「好天氣,」馬文說,「捉閃電的好天氣。」他補充道,像在回答我的疑惑。
第二次見到棕熊馬文是在中心外的巴士站,又是潮濕悶熱的天氣,車一直不來,我無趣地抬頭看著天空,讓人不安的髒棉被雲又來了。急促的喇叭聲響了兩次,一台暗紅色福斯廂型車從候車亭前的空曠馬路減速滑行到我面前,車身鈑金有一片一片的鏽斑,輪圈的金屬色澤幾乎完全被黃泥遮蓋,車身低處還留有泥水飛濺的痕跡,簡直像隻在荒野行走的大獸。靠近我的車窗降下,「嗨!安!」臉型削瘦的紅髮男子探出頭來叫了我的名字,有力的聲音與外表不成正比,我正猶豫是否該應聲時,一隻大手撥開紅髮男子湊近車窗,「是我!馬文,記得麼?」馬文,噢,馬文,矮牆後面棕熊一樣的男人,「嘿」我答道,「我們正要去捉閃電,想加入麼?」馬文笑著問我,「捉閃電?」我的語調有點誇張,斑駁的後座車門唰地滑開,另一個陌生人向我招手,黑髮黃膚的陌生人,他身旁堆放著被彩色電線纏繞的黑色塑料器材,我一眼只認出其中有幾台攝影機,平常人不會買的那種,體積龐大頭臉突出的品種,上面有用膠帶纏上的黃或紅色塑膠布,全都顯得殘舊而疲倦,後座除了青年坐的狹小位置,前排座椅全拆下給這些器具們佔了,總之十分狂野的光景。而我還是上了車,異於常日,幾乎不假思索,回想起來那簡直是潛意識裡我在呼應閃電的召喚,雖然當時我好像什麼都沒想,沉在我內部的巨大冰山卻已經靜靜地浮動,那細微的動靜一路來到意識表層,輕輕撼動了我,將我推進大獸車內,和棕熊馬文與他的同伴們,一路跟隨髒棉被雲朝閃電降臨的地方駛去。
「我是查理。」青年一邊挪出位置給我一邊說道,「我是金。」紅髮男子從前座回頭向我伸出右手,「你好!」我從後座費力伸長上身與他握手,身下的器材隨車子行進發出窸窣聲,我想起夏日夜晚不知名的蟲鳴。「我們要去哪?」理性這時終究出了聲,「往郊外去,去等閃電降臨。」馬文從後視鏡看著我說,查理笑了,接著說明「我們捉閃電,用這些東西。」他指著面前堆疊的器材,繼續說道,「馬文說上次在研究中心遇見你,你知道,那裡亞洲人不多,而且你還知道他的祕密基地讓他嚇了一跳,哈哈!」車裡的人都笑了起來,我只好跟著稍微扯動嘴角,「我們用那些器材捉閃電,然後賣給需要的單位。」馬文又從後視鏡對我說話,我顯得有點不好意思的點頭回應,「所以你們拍攝閃電。」我像在對自己說明。「對,我們拍攝閃電。」金沒有回頭,快速地肯定了我的話。「你很幸運,」查理說著一面傾斜身體在尋找什麼,「馬文覺得和你很有緣,平常我們可是鐵三角。」我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冒失,也許不該上車的念頭很快竄了上來,「基本歸因謬誤」跟著閃過腦袋;這是情境造成的,馬文確實邀請了我,查理打開車門時甚至向我招了手,上車的決定並非純然來自我個人主觀的判斷,何來冒失之有?我意識到自己閃避將行為向內歸因的想法,那使我產生無謂的罪惡感,忽略了外在情境對我的影響。「什麼鐵三角,聽聽你那高中生語氣。」金出聲打斷了我對自己的心理分析,回頭看了查理一眼,「我開玩笑的。」查理遞給我一件褐色雨衣,笑裡稍微帶著難堪向我說道,很微小的難堪,但是我接收得到。
大獸車駛離水泥道路顛跛了一陣,最後停在一座小丘旁,「到了。」馬文將車熄火,金快速下了車將後座車門打開,俐落地拿取器材,「抱歉兄弟,我們要工作了,你可以去找馬文聊聊。」金拍拍我的肩說道。我繞過他們來到車頭,馬文點了菸正看著天空,我走近他,從口袋拿出菸來,「你留意過閃電麼?」馬文問,我一時不知道該回答什麼,「閃電是自然界偉大的魔術,」他無所謂我的遲疑繼續說道,「以前我還在中心的時候,常到遇見你的地方一個人抽菸,喘口氣,你知道的,研究部門的氣氛對人類心理並不理想。」我微笑點點頭,有點訝異他曾任職於那裡,「祕密基地。」我輕輕說道。「哈哈哈!」馬文大笑了幾聲接著說,「看來不用擔心了,有人繼承了。」我低頭笑了出來,難得與人對話時感覺輕鬆。「常到祕密基地麼?」馬文問道,「最近比較常去,喘口氣。」「需要祕密基地,表示你不太適合那裡,那天看見你我就這樣感覺,到最後我只有和病患對話時感覺輕鬆。」他將菸頭丟到腳下,泥土的濕氣讓殘燼冒出白濃的煙,他移動腳步將那完全消滅。「你在那待了很久麼?」我試著問道,「十二年七個月。最後每一天都得去祕密基地。」他自嘲地向我苦笑,「唔噢……我只是實習生,也許不會待得太久。」我忍不住驚嘆,近十三年,我無法想像自己在那樣的地方待上這麼長的時光,我不知道,十二年七個月,這數字讓我莫名恐懼。「實習生……那麼你應該相當優秀,你來自哪裡?安。」「台灣。」「那是什麼樣的地方?你在那裡出生麼?」馬文又丟出兩個問號,「對……那是亞洲東部一個濕暖海島,我在一個叫『瑞濱』的漁村長大,後來一個人到北部城市讀大學。」馬文點點頭,又點了一支菸,說了句「看來不容易」。「馬文!」我還沒來得及想清楚那話指涉的對象,金便把他叫了過去,我踩熄了菸往小丘望,不知不覺髒棉被雲已經漲滿小丘上的天空,灰濛濛地罩著我們,這時的天空壓得好低,福斯車和每個人看來不成比例地顯得巨大。
「上車罷!」幾分鐘後金走來對我說,髒棉被雲發出野獸一樣的低鳴,吞下更多光線。我隨查理回到車上,「接下來要等,」他說,我退開讓他把門關上,「要等,」我重複著,所有人都回到車內後馬文把車窗全關上,最後的縫隙消失後一片靜默,「所以只能待在車裡麼?」我在嚴肅空氣裡小心開口,「哈!你想親身體驗數萬伏特的電擊麼!」他們笑個不停,「等就對了,只能等。」最後的笑聲一落下,馬文用認真的語氣這樣說,這是閃電降臨前鼓動我耳膜的最後人聲。我從窗內往小丘看,那些黑色器材們頂著漏斗狀的暗雲,像穿著紅紅黃黃破舊雨衣的人們肩挨著肩站在風裡,我想起遠古用來祭祀的犧牲,而我正藏在暗紅色的鐵盒子裡,透過人造玻璃窺視這場祭禮。

紅髮的金在我上車隔年的春天驗出胃癌,一連串磨人的手術後走出醫院沒三個月就過世了,我正式向研究中心說再見,跟隨馬文整整半年瘋了一樣的四處等候閃電,沉痛像才華出眾的幽靈糾纏著他,用那作養份我們產出了多捲令人痴迷的閃電錄像。兩年後我離開棕熊馬文和他破缺的鐵三角,在堪薩斯州70號洲際公路一路往西,除了閃電我對生活已經沒有多餘的期待,直到林檎上了我的車。
我在野生動物保護區外看見她招手,蒼白細瘦的手,我停下了,不假思索。「可以載我一程麼,把我丟在下個城鎮就行了。」她的聲音比在空中揮舞的手臂稍微有力一些,但仍給我蒼白細瘦的印象,我開了車門讓她上來,「安。」我試著跟她握手,「Ringo。」她回答我,小小手掌用力握上我的手,那像閃電瞬間擊中了我。「Ringo?蘋果?」我把手放回方向盤,踩下油門企圖控制胸腔裡失速的跳動,她把多處磨損的深綠色帆布袋放到腿上,雙手翻找了一陣,拿出一本牛皮色小冊和一截原木色短鉛筆,快速地書寫著然後撕下那頁遞給我,「山本林檎,YAMAMOTO RINGO」,我拿到面前瞄了一眼,「林檎」,然後把那名字放在擋風玻璃前平放的捕夢網旁,輕輕唸出口。

「金死了以後一切開始失控,我們都不清楚帶走他的是癌症還是手術,總之心理的混亂像雪球一樣在生者之間滾動,最後變得非常巨大,什麼都在其中,但看上去又雪白一片,好像什麼都沒有。」我說完一口喝下瓶底最後的液體,那苦得不像啤酒,像什麼別的東西,好像有人搞錯了一樣,我突然想到,也許搞錯的是我。林檎只看著手裡的玻璃瓶沒說話,她終究沒有在下一個城鎮被丟下,我們一起旅行了幾個月,追著閃電,那一路上我們像一起長大卻多年不見的摯友,交換著這些空白無交集的歲月裡發生的事,只交換,不評論,一直到那空白來到眼前,小得像一塊橡皮擦,忽然我覺得嘴裡有橡皮擦的味道,雖然我沒有真正嚐過橡皮擦,但那應該是橡皮擦的味道沒錯,而誰會嚐過?說不定真的有,我好像在這個宇宙一顆橢圓水球裡某個角落,看到有個人趁沒人注視的時候,舔了橡皮擦一口。「你喝醉了。」她微笑著說,手掌輕輕按住我的胸口,那像一把柔軟的錘子敲在我身上,震盪穿透肋骨擊上我正呼吸著的心臟,我覺得胸腔滿漲一種痠軟,那漸漸具化成鹹澀透明的體液被推上我的鼻腔,然後終於一路被推出我的眼眶。我哭得像個孩子,她挪動身體靠近,用蒼白的手環抱著我,身下的軟沙發出細語,海潮呼應著我的哭聲,我感覺她小心地貼近,像吻著怕生的野生動物一樣吻我,痠軟的感覺開始退回鼻腔向下蔓延膨脹,我聽到胸腔裡猛烈的撞擊聲,遠方有雷像悶悶鼓聲輕擊附和,她的柔軟覆蓋著我像在對我索求什麼,我接受邀請進入她小小的宇宙,那將我完全吸收,我感覺自己被火焰包圍,光線微弱,無法傷人的粉紅色火焰,看來好像快消失了的粉紅色火焰,但那卻不會熄滅,燒得比什麼都久。
我作了夢,在父親的漁船上,重油引擎發出隆隆聲,雨下得很大,父親在劇烈搖晃中移動腳步,甲板上的魚網纏住了他的腳,幼小的我拿著小刀想幫忙,遠遠看見他的口一張一合,那之間努力奔跑的字句卻怎麼樣都傳不進我的耳朵,全被風雨帶走了,不祥的雲來到頂上,雷聲轟轟作響,我試著更靠近,但浪晃得我站不穩,閃電開始像雨一樣降下,打在附近的海面上,直到那極白的光落下,短暫奪去我的視線,爆烈聲使我耳鳴,我跌坐在船上,回神時父親已經隨著白光消失了,眼前除了交疊凌亂垂掛船邊的魚網,空無一物,瞬間濕冷的空白襲擊我,這時傳來馬文冷靜的聲音:「等就對了,只能等。」
驚醒時林檎正用手晃著我,「安,雷雨來了!我們得走了!」海風削弱了她的聲音,我覺得自己還在夢裡,豆大的雨打在我們身上,雲間不停放電,我懷疑自己根本沒有醒來,起身時一陣噁心湧上來,我用力吐了出來,狼狽地邁開步伐沿海岸線往擱淺的貨輪踉蹌前行,雷聲混雜風雨聲,我感覺迷亂,終於開始跑了起來,林檎冒著風雨在身後追著,我隱約聽到她的聲音,但那蒼白細瘦全然不敵閃電的強力召喚,貨輪像終於不支的野獸躺臥在岸邊,綠洲一樣對迷途的我招手,我來到它傾斜的一面,踩上礁岩開始往上爬,鐵鏽味隨著濕氣鑽入鼻腔,雙手感受著那鏽蝕的粗糙,我用盡全力提起身體翻了上去,站立在厚黑的雲下,這時閃電開始落在四周,我大力喘著氣,全身寒毛肅立,閃電釋放的能量撐開我周圍的空氣,我猶豫著該不該移動的同時才終於知道自己已經沒有退路,是我接受閃電的召喚來到這裡,是我決定接受召喚來到這裡。我看到林檎在船下對我呼叫,她的臉佈滿水珠,可能是雨,又好像是在哭,但我分不清楚,太遠了,一切都離我太遠了。終於帶走父親的白光降臨,它要來帶走我,就像為我帶來這些人一樣,帶來林檎以後,不假思索地,帶走我。



〈追閃電的人〉得獎感言

這是第一次心裡來了個故事好想說出來、第一次感受到字數限制的可畏,驚覺原來要完整它的本質,體積大小如此重要,而我其實還不懂得測量;因此體驗到將一個想法攔腰折斷草草了結的無助感,只因為它實際上比我以為的還要胖上許多。這個被我的無知給強迫瘦了身的故事,形狀多少殘缺不安,節奏倉促混亂,但終究是生下來了,我的感想差不多就是一個帶有羞愧感的母親,對於用了力但經驗不足營養不良外貌不佳的這個孩子,感到有些抱歉,但它到底還是包含了我的部分,有我的思想在其中流動,雖然嘴歪眼斜,但見了它的人給了肯定,還算喜歡,直是由衷感謝,亦十分歡喜;總之是這樣矛盾的心情,真不好意思,我想這對下一胎來說,應該可以算是好事罷,我想。


◎作者簡介
林嘉美
生長於宇宙太陽系一顆類水球行星內某小島北部盆地,善感好奇喜觀察,行動力中下;興趣稍雜,大體不脫藝術人文,尤以文字、繪畫、影像為大宗進行日常活動。年二十又六,最新一個興趣是以幼兒般的笨手作無理的刺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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