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童年
徐風吹進房內,幾張米白的窗簾微微掀起,如振翅欲飛的蝴蝶,飛翔、轉彎、駐足。伴著喘息聲,窗內的遊子吃力地扛起兩袋行囊,他像個亟欲在「外地」及「家鄉」找到平衡點的天秤,面對著未來,產生了迷惘、未知、害怕、甚至漠然的情緒;為了弄清楚心中那塊不安與悵惘是從何來自,遊子臨時決定旅行,衝入車站的懷抱,跳上迄站基隆的火車上。
窗外,楓景茫茫,冷霧緊鎖異鄉人;隨眼睛的快門一眨再眨,框成了張張風景照,沖印在如底片的腦海中。風景倒退、倒退插秧的隊隊人馬,一如時光之逆。遊子看著街景不斷倒退,遙想火車能否拉回年少光景。
遊子屈伏著背,像極了枯槁的植物,瘦削黑黝的臉龐如風乾牛皮。他卸下眼鏡,將臉深埋於雙掌裡,窗外路燈四散的燈光,在他看來是花火五彩鮮豔,一條變兩條,四條變數十條。天灰灰滲透到從前的記憶,每次到站的煞車,遊子的呼息難以自己,近鄉情怯的效應逐漸發酵。
然而,晚風剪落的花瓣富含咖啡因,支撐著整座冬季,讓月娘捨不得眨眼。月娘啊,依舊等啊盼啊,星辰子女們渡過銀河回家,他們曾經殺掉無數個晝日的蒼白;而月娘,她充滿睡意的黑眼圈,擴散成了一片黑夜。
跨越大半座島返鄉,朔風撥開層層山谷,灰灰的雲飄來像是聞到家中的炊煙,沿著那條路線他找到家的味道。細細雨絲緩緩拉長思念,記憶有些潮濕有些鹹。打開雞籠,取出滿滿童年。
他的故鄉是座海港山城,總有三分之二年的雨天,所以流傳著「簑衣穿到長青苔」,那邊屋子用著油毛氈和瀝青防水。等到了放晴,準備好小水桶和小耙子,等著父母牽著他和哥哥去海邊看看寄居蟹,寄居蟹背著重重貝殼,躲在自己的砂雕城堡裡,兄弟二人餵著白菜、高麗菜、甚至蝦味先,把他們帶進水桶觀察,回家前再放生。而在礁石邊不時瞥見海蟑螂認真、迅速地清掃,他們是絕佳的釣餌材料,於是常被釣客用著掃帚掃到滑溜溜的塑膠桶中。那裡有大片怪石燐峋的海岸,可以很清楚感受到海的脾氣,有時溫柔細膩,有時卻又是怒濤壯闊。而在愛七路、月眉路、延平街上頭有著防空洞,他總是和他的哥哥玩著回聲遊戲,在接近傍晚的時候,趕緊從另一個洞口跑出來,免得被一片黑暗所吞噬,那裡總流傳一些恐怖的故事,令人毛骨悚然。
在傍晚時分,沿路路燈沿著街道線條割開,宛若鑲飾在夜的肩上,綻放金黃光芒的鍊子。車站裡湧出下班回家的人龍,他們像是乘著獨木舟的達悟人沈浮在黑色海域的孤帆,飄盪在朦朧的市區燈海,打撈著一些被遺忘的記憶,在這些渡海人的臉頰上,波濤潮汐衝激成一篇雋永的文海。隔著火車站,聽見海域傳來的鳴笛聲,這些基隆鏢船回到檢查哨。擁有鋼鐵身軀的捕魚郎準備回到最溫暖的家窩,他們在一大早就要在媽祖前燒香祈福,拜請好兄弟保佑,一次次的點名、檢查,都是為了能夠平平安安的回來,並且能有豐富的漁獲量,接著紙錢飛舞、砲聲作響,透早就熱鬧了出海前的情緒,亦劃破了五更的寧靜。
在遊子的記憶底,媽媽總是在舅舅的餐廳裡忙進忙出,辛苦有了代價,換來的是中國時報美食版中獲得肯定的報導。他的外婆總是在他身後推著他盪鞦韆,從菜市場搖到外婆橋。寒意,在夜墨色的硯台磨開;海風,將一條古巷緩緩捲開,再寫下如霧如親的風景。
遊子倚靠著門側,自強號也拉不回年少,於是決定把思念種在頰上的紅痘子裡。童時回憶有些潮濕有些鹹,滿載的鄉愁是最沉重的行李,而他手中的家庭照片綻放出淚花:
「氣候是帶有海味的雨,地點位於曾有五顆星的 餐廳門口(但現今已頂讓);人物有調皮赤腳的 小孩(當時缺顆門牙的他)、 梳著麥當勞頭、戴 著厚厚眼鏡的哥哥(學業成績極優,但有次去海 邊玩耍被瘋狗浪捲走)、旁邊爸媽牽著手 (目前 看不到發胖的痕跡?)、也牽著手的外公外婆 ( 唐服遮住了不久後致命的糖尿病和大腸癌)、 還 有舅舅因高朋滿座來不及拍照前擦擦油頭垢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