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想清理生活的空間,於是從這座像是數世紀未碰的樟木書桌著手。
我無法肯定,那是否是對美感的破壞。亞里斯多德、雙城記等巨作,被印刷收斂得四四方方,這些純粹的幾何圖形成為鷹架,拼貼出桌面延伸向上的違章建築。經歷時間的堆砌,它們疊高成禁錮文字荒廢高塔。在斷垣之中立足,我不敢抽動任何一個組件,深怕破壞微妙的力學平衡,會導致一起哲學或是小說的崩塌。
很難想像我曾經一一閱讀它們。有些書名在腦海裡依然熟悉,用指尖輕輕劃過燙金的凹凸起伏,喚醒我在書店裡將它們收入懷中時那股熱烈的慾望:由指尖向五內焚燒,有著萬蟲湧動的興奮,支使我買下了他們。然而,當我意圖以書名搜尋腦海中的記憶資料夾,卻發現這些名字背後全是一張張生面孔,像是在荒原之中,受到一隊頭戴鐵面的中古騎士包圍,我無法讀出他們的身世,更無從判斷那些對立衝突的思維是否曾影響過我。也許我曾被他們的戟刺入心臟,曾被他們的馬蹄所平服,但那一波波的衝撞、震盪卻已經消弭於無形,我的腦依然是塊璞玉,沒有任何斧鑿的痕跡。
我凝視著像古戰場的書堆,無語了一陣子。
在這荒蕪城堡的頂端,孤立地擺著幾個牛皮紙袋。為了避免坍塌,我決定由此制高點展開第一步。爬上椅子後,我從紙袋頂頭的一線天往下窺視,發現只是一些陳年的舊資料:過去的獎狀、履歷、自我介紹,甚至還有青澀時期沒能寄出去的情書。我的心頭隱隱作痛,腦中浮現一個平頭的年輕小夥子,一手用力的托在桌上,一手執著筆,顫抖的寫一句停一下;他覺得一陣暈眩,才發現許久沒有好好呼吸,於是深深地吸了口氣。佔滿小夥子腦海的那位女子已不知身處何方,過期的愛慕也只有一直隱身於此荒涼絕境。
我一手支撐著椅背,帶著幾個紙袋跳下時竟扭到了腳。記得當初買這書桌時,完全是看上它的高大。家具行老闆是個矮個頭胖子,穿著不稱身的西裝領帶,活脫是個土財主。不知是不是過於興奮,油光從他的額頭及肌膚不停地冒出來,像一隻剛從熱帶雨林底層滑溜出來的蛤蟆。只見他先用西裝的袖子在臉上擦一擦,又把手在褲子上抹一抹,然後用油膩的手掌愛撫著一張張的原木書桌。我很懷疑,桌面上閃閃發亮的不是出廠時拋光用的蠟油,而是老闆濕黏的分泌物。
最後我挑選了店裡書架最高的一張樟木書桌,一來那時正苦於有許多書籍無處容身,二來,老闆那油膩的爪子尚未在我眼前染指它。簽下合約時,老闆不停掛保證,樟木桌子如何堅固,更重要的是它可以驅蟲,還有,「這個款式絕無僅有啦!」我並沒有很在意他說的生意話,不過以是高大的書架來看,它應該足夠我將全部的書籍們排列妥當。
當它搬入我家時,我興奮地將書籍堆上書架,立刻就把盤據地面的書籍全都歸位。桌面常常擦拭,要用美工刀時也都會在桌面墊上厚厚的數層紙,深怕不小心刮去了它的亮面。看著書架上受我收編整齊的書籍,心頭有份莫名的驕傲,還拿出新買的數位像機替書桌留影。
不料好景只持續了一段時間,我又像強迫症似的不停由書局搬回名人傳記、散文詩集、美食札記等等,翻閱之後就堆上書架,直立放不下就一本一本往上堆疊,直到它再也無法容忍我的任何填鴨。放眼我的房間,書桌就像是一棵參天古木被移植到低矮的茶樹叢裡,茶几、沙發、破爛卻捨不得扔掉的舊彈簧床,受到惡霸移民的陰影所遮蔽,爭不到生存所需的陽光,一天比一天矮小萎縮。
我再度爬上椅子,想要把剩下的紙袋都抽出來,它們卻像古木上長出的陳年枝椏,看似頹敗卻頑強地抵抗我的拉扯。就在我一個用力的當下,無數豆瓣大小的的昆蟲翅膀由天而降,在我頭上盤旋,交錯,惹得我的氣管急遽收縮,雙手一鬆,一股鐵青味佔據了我的味覺、嗅覺,甚至視覺。
我不得不窩在沙發椅上用力地喘氣,直到慢慢地平復過來。翅膀還在持續由書架飄落,不仔細看還以為書架變成蒲公英,長出了許多晶瑩的花絮。這些薄翅閃耀著彩虹般的光影,然而本質上卻是一顆顆的癌細胞,在我的視網膜表面蔓延開來,向下穿隧,引發我自認已經除疫數年的氣喘。
我知道這些薄翅的主子是誰。五六年前一個潮濕悶熱的夜晚,屋子裡忽然出現幾隻大水螞蟻。我本來不以為意,只拿了個大水盆放在屋裡等他們依著天性投水送死。沒想到忽然間,為數眾多的大水螞蟻出現在弔燈底下,牠們不停地從三合板的木造流理台,或是木製樓梯兩階之間的狹小孔洞湧現,機關槍似地噴射,成群在我的屋子裡瘋狂飛舞、交配。翅膀只是為了移動方便,一但發現隨處都是情人與情敵,牠們就開始互相撞擊,咬囓,甩脫翅膀,然後回到地面匍伏,試圖攀爬異性的身體。這些低等昆蟲根本無視於我的高等靈魂,多次對我發動猛烈的撞擊,整個空氣中瀰漫著自殺攻擊後飄落的遺體,和令人做噁的費洛蒙。屋子變成巨大無比的蟻窩,到處都是擴散中的過敏原,腐蝕著家具,肌膚,和我瀕臨崩潰的神智。我甚至自覺吃入了許多蠕動的蟲,一股酸味衝上喉頭,我將晚餐吃下的魚、肉、米飯吐得滿地。
那次事件起後的一兩年,我就不時在屋子各個角落發現翅膀。舊的家具只要是木造的,就剩下外面的漆殼殘存,裡頭全被大水螞蟻吃乾啃淨,只好丟的丟,換的換,也就剩這張樟木書桌還在。為了學業遷居之後鮮少回到舊居房間,書桌也荒廢了,於是身披上時間的厚重大衣,受灰塵所覆蓋。至於當初那間家具行,不久後就開始「最後清倉」、「倒閉大拍賣」、「這次真的不做了」,四五年內連換數個標語,也終於在今年初拉下鐵門。
躺在沙發上休息片刻後,我戴上了口罩,再一次試圖清理書架。這次順遂得多,我把書籍們拿到儲藏室堆放,開闢了一個騎士的墳場,然後回到桌前,拿條抹布把它沾滿灰塵的外貌擦得油油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