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為一個既不年高也不德劭的無名小卒,我也有話要說。在台灣的醫學院畢業,在教學醫院受完住院醫師及總醫師的訓練,之後在教學醫院任職並在醫學院兼任教職,對台灣的醫學教育及醫師的養成一直有很多感觸。健保的利弊功過在此暫且撇下不談。
多年前我去旁聽黃崑巖教授所開醫學史與科學寫作的課,他曾提及國內的醫學院基本上缺乏通識教育。在美國,學生是上完四年制的大學後再申請醫學院;在台灣,雖然大一大二有「共同科目」,但大家心知肚明,那些課不過在混,敷衍了事,更別提還要上「國父思想」!缺乏通識教育的結果就是許多醫學院的學生人文素養的嚴重不足。在聯考制度下,「醫科學生」隱然成為一個特殊的階級,「台大醫科」更是頂著耀眼的光環。常聽說只要考上醫科就有人準備好「樓仔厝」、銀行存摺來求親,而許多莘莘學子不只「十載寒窗」,若今年考不理想,更是不惜一再重考,只為擠進醫科的窄門。誠然,醫生是救人的行業,的確有其不可抹滅的重要性,可是過分膨風的尊敬這個職位,間接養成醫學院學生高人一等的心態。更可悲的是對「醫生」這個頭銜的仰慕,其實多半是源自「醫生」與「財富」之間無形的等號,而不在「懸壺濟世」的崇高理想!功利的思想深植,為了將來能到好的醫院,所有醫學生對「重要」的科目無不全力以赴,佔位子、錄音、共筆小組(還有私房筆記),排起名次時更是有如一場不見血的廝殺。開始當實習醫師時,計較是否能分到比較好的實習課程順序,比較有口碑的主治醫師更是爭的不亦樂乎,生怕比別人少學到,少跟到一檯重要的刀,就輸別人了!當了住院醫師,工作份量的輕重、假日值班、陞遷機會,又會是一番爭戰。升上主治醫師,誰的工作獎金點數高,誰分到較「有趣」、「重要」的病人而非所謂「爛case」,乃至於誰當主任,無不爭個你死我活!
因此,一個人從考上醫學院到當上主治醫師或主任,真可謂關卡重重。可是,是不是少了些什麼?唸書時我們上了各種專業科目,可是沒有一門課教我們如何與病人溝通,面對重症有可能不治的病人及家屬,醫生的角色如何?不幸死亡了,又該如何告知家屬這令人遺憾的消息?除了溝通,也沒有任何一門課告訴我們當病人的滋味如何,感受怎樣,換言之,沒有任何「同理心」的養成與教育,整體而言,完全缺乏「醫學倫理」的教育。雖然近年來醫學倫理漸漸受到重視,成為各醫學會的必修課程,也是醫院評鑑極重要的一環,但實際上多半流於形式。筆者一位朋友父親罹患大腸癌需接受化療,當朋友(也是醫生!)想與主治醫師討論不同療法的利弊得失時,該主治醫師不僅置之不理,還很傲慢的表示「反正我們就是固定打這些藥物與療程就對了!」,這置憂心的家屬於何處?更令人愕然的是另一位罹患鼻咽癌的朋友,千里迢迢自美國返國就醫,需先接受化療再電療。其主治醫師開了一張單子,列舉五六種新的自費抗癌藥(一個月10到30萬不等),他說「你是美國的博士,自己上網查一查看你要用哪一種,如果不想花錢也可用健保有給付的藥」。怎麼辦呢?我只好上medline查每一個藥作過的試驗與療效,綜合分析給朋友作選擇,可是我一不是他的主治醫師,二不是治療鼻咽癌的專科醫師!我常想「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其實是「同理心」最基本的一環),醫生也是凡人,當有天這些大醫師生病時,聽到他們的主治醫師同樣用如此事不關己,己不關心的態度來跟他們說話時,他們感受又是如何?
誠然,健保的制度使種種問題更加惡化,但我認為,健保只是一部分後天的因素,根本的問題在於社會大眾驕縱醫學院學生,加上因忽視通識教育而欠缺人文素養,使醫師的養成過程中完全缺乏對「人」基本的尊重,畢竟,懂得尊重人才懂得尊重病人。
不僅需要被尊重,「病人」其實對醫生的養成非常重要,所謂經驗便是靠一個個病人累積出來的。而在與病人的互動中,所學習到的種種更不是醫學院課堂上的專業知識所能傳授的。至今仍記得一個白血病的小病人,發現時已屬末期且細胞分型是屬於預後不佳的。他很勇敢的接受一次又一次的骨髓切片、腰椎穿刺(打藥到腦部)、裝置胸管引流肺積水、以及各種化療。有一次他告訴我他長大要當醫師,「像你醫我一樣」,如此全然的信任使我感動不已。另有一個患紅斑性狼瘡的女孩需洗腎,但因血小板低下引發肺部大量出血,呼吸不穩需插氣管內管。偏偏因肺出血插管的難度極高,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放進去沒幾分鍾,她就很躁動地拔掉管子。我又急又氣,急電麻醉科醫師來幫忙插管。當一切處理好之後,病人要求紙筆(放置氣管內管後不能講話),她用工整秀氣但仍稚氣未脫的筆跡寫道「阿姨,對不起!」。至今我想起來仍忍不住熱淚盈眶,是我對不起她而非她對不起我啊!很不幸的,上述兩位病人都已經成為天上的小天使了,但他們教我的無形功課,真的是筆墨難以形容!另外一位印象深刻的是一位腦炎病患,情況不佳,昏迷指數隻有5~6分。病毒性腦炎除疱疹外多半無特效藥,我們所能作的不過是所謂「支持性療法」。我將病情詳細說明給家屬聽,本著「醜話說在前頭」的職業本能告知家屬復原希望不大,而且有可能因各種併發症而死亡。那位媽媽是位虔誠的基督徒,她不僅從未放棄希望,始終保持堅定的信仰,深信上帝會醫治女兒的病。每當探訪時間,她依在女兒身邊看顧每個細節,非探訪時間就在等候區禱告。或許真的是神蹟,這位病人恢復得出乎意料地好!當你面對一個人生命之奇妙,怎能不感受到自己的渺小與卑微?當行醫的人看清這點後,又怎能繼續自視甚高,自以為是地對待病人?
上面提到的偏重在醫學教育缺乏的人文素養與醫學倫理,那麼專業的醫學教育本身呢?有人笑說最聰明的學生應去讀理工科,醫學院適合只會死背的學生,對此我頗不同意。雖然醫學院的課程有許多一般人不熟悉的專有名詞,需要記誦之處也的確不少,可是醫學就是一種科學,需要用推論、演繹、分析或歸納來理解,而不只是背誦。可惜台灣的教育多半不懂獨立思考,更遑論批判性思考(critical thinking),因此教育重視的是結果的記憶而非過程的分析。其實人體的生理、病理及相關的生化科學都是有脈絡可循,而且有科學根據來加以探討的。例如紅血球攜氧曲線顯示,血氧飽和度(SaO2)若是90﹪,表示動脈含氧量(PaO2)只有60毫米汞柱。而在臨床上也的確顯示若病人SaO2低於90﹪,病人多半有氧氣不足的現象,也因而我們都被教導病人的動脈含氧量若小於50毫米汞柱時,即要放置氣管內管以幫助呼吸。換言之,這是個合理的生理現象且可活用在病人身上,不用死背。另一個例子是肺炎雙球菌引發的細菌性肺炎,有時病人咳的痰會成鐵銹色,因此教科書上說若看到鐵銹色的痰幾乎可斷定病人得到這個病。大家都背得很高興,可是卻很少人問痰為何是鐵銹色?同樣的,這是有道理可循的。此菌引起的初期肺部嚴重發炎反應,不僅會使白血球在局部增生,血管通透性增加也會使紅血球的破壞變多,病理上稱為」red hepatization」,破壞後的紅血球會讓肺部的分泌物呈鐵銹色而有」rusty sputum」之稱。等到過了這個時期,病理現象進入」grey hepatization」時,就不再見到鐵銹色的痰了。
上述兩個例子只論及臨床現象的生物邏輯性(biological plausibility),醫學教育已經不夠重視了,更進一步的批判性思考(critical thinking)更是完全付諸闕如。而醫學教育有一點學徒制的味道(外科系尤其明顯),階級越高、年資越深,講的話就「自然而然」越有學問。年輕的實習醫師及住院醫師深怕得罪上級長官,因此在各種的研討會或教學查房,多半是一言堂,而年輕醫師也多半就是按照指令行事而不加思考。例如病人住院有一套「住院常規」,我常反問住院醫師,為何要「常規性」檢查電解質,沒人答得出所以然過!而實際上除了嚴重脫水,腹瀉、意識不清、有肝病或腎臟病史,幾乎人人的電解質都是正常的,也就是說,根本不用「常規性」地抽!可是從來沒人質疑過住院常規的合理性!再有一個例子是一個無菌性腦膜炎的病人,已確立診斷並無使用抗生素的必要,但醫囑上卻有兩種抗生素,更離譜的是這兩種抗生素都無法穿透腦部血管屏障(blood brain barrier)達到治療效果!那是一個週末,當我質問值班住院醫師時,只聽他很無辜地說「是某主治大夫昨天教我開的,他說這樣的話這個週末會比較安心!」,這是什麼治療病人的邏輯?可悲的是年輕一輩的住院醫師就這樣毫不經思考地照單全收!
服從威權,不用頭腦,缺乏人文素養與同理心,這些加起來似乎已令人搖頭。還沒完,今天醫療高度專業化的結果,使得「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情形更嚴重。我並不是說分科細不好,可是的確有它的後遺症,因為我們忽略對病人整體性的治療(Treat the patient as a whole)。事實上人體是個奇妙而複雜的機器,各器官系統之間息息相關、密不可分,若只著重在其中一項問題其實頗有「以管窺天」的危險,加上許多症狀都是「非特異性」的,不容易去歸類屬於哪一特定分科。筆者舅舅長期在心臟科門診追蹤來控制高血壓。有一陣子他總覺得胃口不好、吃不下,於是他告訴醫生,醫生二話不說就把他轉診到腸胃科。腸胃科醫生自然作了胃鏡,沒看到什麼異常就叫他回家吃些健胃整腸的藥。但胃口還是不好,怎麼辦呢?實際上他胃口不好有可能是心臟功能衰竭所致,也有可能是高血壓藥的副作用,心臟科醫生立即將他轉至腸胃科,說好聽是分工細,各科負責各科專業,實際上只是不用頭腦去追查原因罷了!而立即作胃鏡,卻忽略了詳細病史問診及理學檢查,也是缺乏思考的表現。經過很曲折的檢查過程,才發現舅舅罹患了第三期的攝護腺癌,經過荷爾蒙療法後,胃口就變好了!
或許你要質疑,在我筆下台灣醫學院畢業的醫生似乎一無是處,不用頭腦又缺乏人性,而我自己也是其中一員,豈不是罵到自己了?我只是就自身的經驗及觀察來陳述,是否以偏概全自然有商榷的空間。說到這裡要提到本文標題的由來,其實是我在華盛頓郵報一個讀者投書的標題」The Brightest But Not the Nicest」,作者於普林斯敦大學畢業,現在在哈佛法學院唸書,兩者皆是長春藤名校。他提到他身邊的同學,個個都極優秀(brightest),廢話!不優秀怎能進這些學校?但是,他的觀察是這些學生普遍有一種理所當然的優越感(sense of entitlement),他們可以侃侃而談地球暖化問題,但絕不搭乘大眾運輸工具以節省能源;他們可能籌辦過各種慈善募款,但從未涉足落後貧窮的地區。所以作者用「最優秀的,但未必是最好的」來形容這些名校學生,真是讓我心有慼慼焉,因為它同樣適用於醫學生,這個台灣的特殊階級。事實上這些教育的根本問題包括缺乏人文素養、獨立思考是全面性的,不只侷限在醫學生,只是問題在醫學生似乎特別突顯罷了。
在我行醫的過程中,很幸運的有一些以身作則的前輩。當實習醫師時有一位主治醫師,晨會時的教學頭頭是道而且精采萬分。而令我至今難忘的是一個住院醫師報告病史,一開頭就說「這是一個很有趣的」case」」,這位主治醫師馬上打斷他說「這是一個」病人」,不是一個」case」;病人生病了很可憐,不是case很有趣!」。如果我有一絲一毫對病人的同理心,他應該是我的啟蒙!另一位是在美國的指導老師Dr. Thomas Walsh,有次費城兒童醫院一個血癌患者併發侵入性黴菌感染(Zygomycosis),長途電話請他會診,他問診之後覺得情況嚴重,處理好他手邊的事後,他竟立即開兩小時的車到費城!原本費城的醫生已打算要截肢來保住病人的性命,在Dr. Walsh詳細看診後,以他長期研究的經驗,大膽地調整這個病人藥物的劑量並做必要的監測,神奇的是這個病人不僅存活下來而且不需截肢。每次費城兒童醫院的醫師和我談起此事,莫不用佩服得五體投地的表情說Dr. Walsh如何「料事如神」,推斷病人的某個反應是由於什麼原因,也可為此作最好的處置。我想這不是憑空而來的,而是他將他的思考邏輯與研究經驗轉化為對病人的處置,而不是「我的主治醫師叫我這樣做」而已,更重要的是他那種願意為病人奉獻的心,他是用自己的時間去做這「份外」的事,但他救活了一個人!可嘆的是當我告訴台灣的同業這個真實故事時,得到的回應竟然是「他太閒了嗎?」,告訴你, 他一天睡不到四小時!
在報章競相報導「滿級分」進醫學院時,在充滿羨慕讚揚的口吻背後,我們是否該想想,教育的目的只為求滿級分嗎?滿級分只為求進醫學院嗎?我們希望我們的下一代是什麼樣子?我們去看病時希望醫生怎麼對待我們?我們是否要把史懷哲、馬偕當成陳義過高的理想?大家可以想一想每個人希望什麼、要的是什麼。你想要我們教育的年輕一輩醫師,能像最後所舉這兩個例子的醫師一樣術德兼備,還是冷冷地叫你自己上網查查選擇要哪一個自費的藥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