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人物周刊 vol.20080724, Wed, 23 Jul, 2008
北京,閻連科家中。他現在還用手寫方式創作,嚴重的頸椎病讓他不得不在特制的小桌板上寫字 圖/ 姜曉明
為賄賂編輯,他曾半夜偷偷摸摸溜到機關盜取花盆。現在他變得直言不諱,直呼茅盾文學獎、魯迅文學獎等傳統獎項為“注水肉”
本刊記者 彭蘇 發自北京
去年深秋,閻連科倚靠在沙發上,以輕描淡寫的口吻說:“我下一部小說,叫《回家》。還有三四天就寫完了。我很擔心它的出版不會順暢,嘲諷的意味有點過了。”
這部小說就是《風雅頌》。
客廳牆壁上有一面鏡子。鏡子照不見他,但他仿佛能自己“照”見自己:
“這部作品有對知識分子多餘性、懦弱性的嬉笑怒罵。我經常說的‘閒餘人等’,有點錢,有點閒,有點多余,這里面也包括了我自己。”
迄今為止,這位河南籍作家已發表了500多萬文字,作品譯為日、韓、法、英、德等十多種語言在海外出版,其中,兩部作品在國內被禁,一部仍飽受爭議。
為逃離土地而寫
《回家》改名為《風雅頌》,現已出版發行。無論書名怎麼變化,作品的根是植于“回家的願望”。
閻連科曾連續幾年,琢磨著“回家”,落葉歸根,回老家打發余生。五十知天命,他已為前半生作了總結:“我的前半生是如此的沒有意義;就覺得不到20歲便出來闖蕩人生,30年的奮斗除了收獲一身的疲憊和疾病,其余一無所獲,只剩下那些招惹非議的文字。”
他坐在飯桌前,悠然、沉默地享受妻子做的河南蒸面。憨實的兒子陪在身邊,也像他那樣細嚼慢咽。白色的京叭狗在他腳邊盤桓。扔下一片肉後,他談起生活對他的恩賜:
“我這一生要感謝一個人,張抗抗。她在1975年寫過一篇小說,《分界線》。”小說的情節,他已不記得了。可以肯定的是,張抗抗正是憑借這篇小說,從一個北大荒的女知青,一躍調到了哈爾濱。“這使我茅塞頓開,原來寫小說就能離開農村了,就能進到城里了。從此我就開始學寫小說。”
在與文學評論家張學昕的對話中,他形容家鄉是“一片貧瘠的土地”。因為飢餓,扯著母親的衣襟哇哇大哭;為了一元錢的學費,母親塞給他一籃玉米,他執拗地拒絕上街叫賣,招致一記耳光,“滯留于靈魂深處”。
每天上學,都能看到村支書的女兒站在路邊吃饃,他覺得 “她是向全世界在展示她手中的饃,在展示她爹的權力” 。人民公社幹部一邊用鋼勺敲擊搪瓷碗一邊高唱《社會主義好》昂首邁進食堂的模樣,更讓他發誓,“如果不能離開農村,就要當個村幹部。”
14歲時,他第一次進城,滿目新鮮;40歲後,老友李洱在《閻連科的ABC》中寫道:
田湖鎮終于到了,那是著名的兩程故里,也是閻連科的出生地。閻連科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手有點哆嗦,臉上有一種興奮,也有一種羞澀。我們還坐在車里張望,閻連科已經下了車,他要腳踏實地,在田湖鎮的街頭走一走。
為成名成家而寫
1979年,閻連科發表了嚴格意義上的處女作──《天麻的故事》。等到1982年,文學的功能在他這里“升華 ”了──“我幾乎是毫不猶豫、順理成章、水到渠成的,把寫作的目的,‘升華’到了成名作家。”
閻連科說,20多歲的自己極其渴望名利,“就像找不到媳婦的光棍渴望得到美女的愛情。”
那會正是20世紀的80年代。“是一個追求寫作的人成名成家的最好時期,是文學的一個盛唐,是作家的天堂歲月。”純文學上的“改革”、“反思”、“尋根”、“先鋒”等潮流紛紛湧現:史鐵生因《我的遙遠的清平灣》、《午餐半小時》一舉成名;韓少功的《文學的根》與《爸爸爸》被視為尋根小說代表作;莫言以中篇小說《透明的紅蘿卜》轟動文壇。
蘇州大學文學院教授王堯說:“相對于同時代的作家而言,閻連科無疑是大器晚成。”“當時,文壇上還特別流行著 ‘系列’小說,幾乎每個小有名氣的作家都有自己的‘系列’。”為了追風,閻連科一口氣創作了他的“東京九流人物系列” 、“瑤溝系列”、“和平系列”。
“幾條線同時出擊。仿佛自己多有能耐似的。不細想,不修改,寫了就發。弄得幾年下來,滿天下的雜志上都是自己的小說,如‘勞動模範’一樣。”
事實上,這是對創作的一種傷害:數量勝于質量。10個中篇,講述同一個故事;10個故事,塑造了同一個人物。
一個作家在80年代的狀況決定了此後文學史對他的評價程度,這是新時期文學論述中的一個特點。那一系列作品使閻連科在很長時間內,未被當代文學史所接納。即使1997年發表的《年月日》已讓他聲名鵲起。
尋找土地,為自己而寫作
原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所長劉再復,記述過這段時期的閻連科:
“由于過度疲勞,年紀輕輕就得了腰椎病。得病後他在腰上綁一個用鋼板做的寬大腰帶繼續寫。不能在桌前寫,就趴在床上寫,結果又引發頸椎疼痛,最後只好到殘疾人機械廠訂了一張特殊(座位半躺著)的椅子,前面固定著一塊斜板,稿紙夾在上面,像寫毛筆字一樣,懸肘寫作。”
1991年,一天早晨閻連科起床時,左腿麻木,無法下地。以後相當長的日子里,他都處于半癱瘓狀態,無法提筆。
“我真是太不珍惜自己的那一點精力與才華了。浪費了太多時間,甚至累垮了我的身體。”
這許是命中注定的轉機。他開始反省過去寫作的無意義,翻開以前無心閱讀的書籍:托爾斯泰、加西亞‧馬爾克斯、屠格涅夫……
“我才意識到因為寫作,斷送了我的身體。但是不能寫作,我卻沒有活著的意義。寫作早已融入我的生命,甚至是我活著的最重要的理由之一。”
年過三十,閻連科清醒了。
為賄賂編輯,他曾半夜偷偷摸摸溜到機關盜取花盆。現在他變得直言不諱,直呼茅盾文學獎、魯迅文學獎等傳統獎項為“注水肉”。
他不再是“瑤溝系列”里對自身命運困惑的少年,語言不再重複九流人物的故事,視野也不再局限于軍旅中的和平。
他創作了小說《日光流年》。
“這篇小說萌動于一次旅行,在火車上聽別人說河南林縣有一個地方的人許多都得了食道癌,活不過四五十歲。就在那一瞬間,我忽然意識到一部長篇小說產生了,所有想了10年、20年的東西雜七雜八地在這一刻都聯系到一塊了,如一團亂麻在一瞬間理出一個頭緒來。從1995年初動筆,到1998年底結束。最初腦子里閃過人對于死亡的恐懼與抵抗,至于完成之後,它究竟表達了什麼,就不由自己了。”
《堅硬如水》被他視為“轉折之作”。文中,他為男女主人公──高愛軍和夏紅梅,文革中一對無限上綱上線、瘋狂革命的男女挖掘了一條地道──一條匯聚愛情、死亡和革命的地道。人物間死去活來的命運,貫穿著地道的兩極。而貫穿全文的卻是他對那個特定時期的特定語言的熟悉──他曾熟背了10年的《毛主席語錄》、“老三篇”、《毛主席詩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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