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來自心靈記憶始自氣味 by 殷天展
原載《亞洲週刊》二十卷二十三期(2006年6月11日)
本書是王安憶近年創作的短篇集子,由台灣的二魚文化公司出版。跟其他的上海作家不同,擅寫都市的王安憶,寫農村也同樣得心應手,而且仍是那種娓娓道來、平平淡淡的敘述風格,卻淋漓盡致地道出生活中的悲壯、慘烈,令讀者不由發出訝異之嘆。
這種風格也如同書中描寫的氣味。《化妝間》充斥油彩、粉脂及汗水氣味,「是『葷』,將肉味吊出來了」。而在《後窗》中,上海弄堂裡擇菜洗衣的奶媽、保姆身上散發奶水、汗水、雪花膏與頭油的氣味,是類似情慾的「我們弄堂的體味」。在這樣的氣味之中潛伏著危機,也潛藏著王安憶的故事。但可惜的是,作者鋪排細節、講述背景揮灑自如、一瀉千里,臨到真正講故事的關口,就惜墨如金,甚至有時不惜匆匆煞尾。好在讀者已在精采文字中過足癮,可以不追究,但在學界留下了疑問。作者也承認,她的一些作品名為短篇,其實更像散文。
不過,講故事到底是王安憶的強項。書中的《臨淮關》與《姐妹行》就是動人心弦的絕佳故事。尤其是《姐妹行》,其實比長篇《長恨歌》更值得王安憶大寫特寫。該作品講一個名叫分田的村姑的人生遭際。分田在村中小姐妹的陪同下,前去部隊探望未婚夫,中途被人販子拐賣。但分田守身如玉,並機智地逃回家鄉,但也帶回無窮的嘲笑。令分田難堪的是鄉親認定她已失貞,而最屈辱的是未婚夫也懷疑她,並拋棄她。分田在挫折中奮起,再次離開家鄉,重回當初被拐賣的險境,鬥智鬥勇救回了被拐賣、已為人母的小姐妹。兩個苦難的村姑毅然決然踏上了投奔上海之路。
村姑前去無任何親人的上海,其勇敢也是一種歷史的輪迴。從動機上看,這跟當年投奔五指山萬泉河、參加紅色娘子軍的瓊花與紅蓮沒什麼兩樣。重要的是,分田的精神世界已在這一刻覺醒﹕有無必要再重返家鄉展示自己的清白與價值﹖不,這樣的展示有過一次已足夠。既然「重貞潔、輕親情」的家鄉懷疑和蔑視她,這樣的家鄉不要也罷。鄉情、親情、愛情都一樣,有信任、互敬互愛才成立。市場經濟蓬勃的上海雖然不相信眼淚,但歡迎任何一個進取者、搏擊者。如此,上海就是家鄉。
記憶是作家最珍貴的創作財富。儘管中國文學的「知青熱」已成為過去,但王安憶仍在反芻上山下鄉的「愛」與「痛」。上海男女知青在農村為贏得當局與農民的肯定,泥裡水裡跌打滾爬,在外表上比農民更像農民。而當地人輕視他們的吃苦耐勞,認為「廉價」,而要以毛澤東要求知青「一輩子紮根農村」的標準來苛求他們的忠誠,對女青年則提出是否願意下嫁,但得到「一哄而散」的無言答覆。其實考驗知青的當地人,又何嘗不想脫離貧窮的環境呢﹖
當地人比知青更具強勢,因為根本沒有遷回上海、「難於上青天」的渴望,他們不斷噴發輕鬆幽默,藉此沖淡籠罩心頭的鬱悶。例如,在政治學習會上,當地人批判修正主義「偷」馬列主義的外衣不對,「但馬列主義也不好,為什麼不看好自己的外衣呢」﹖在極端年代,不倦追求個性並懂得諷刺訣竅的人性才是誠實的,也是光輝的。
作者﹕王安憶
出版﹕二魚文化
頁數﹕235
定價﹕新台幣220元
本文於 修改第 1 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