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專訪有兩點值得注意:
- 資料問題:在大陸即使是中共重要領導人的後代,如果不是中共黨史專業,為上一代作傳也看不到官方檔案;而訪談時由於人物敏感性,也帶來很大的困難。
- 出版審查方面的問題,難關重重。
專訪﹕中共前總書記胡耀邦的女兒滿妹
滿妹著書憶耀邦情動神州 .江迅
原載《亞洲週刊》2006年4月30日二十卷十七期
清明後,風梳萬縷亭前柳。今年四月十五日是前中共中央總書記胡耀邦去世十七週年。日前,向來特別低調的胡耀邦女兒李恒(滿妹)在北京接受亞洲週刊專訪。關於她父親和她新近出版的《思念依然無盡——回憶父親胡耀邦》一書,她破例第一次接受記者採訪。中國眾多傳媒追訪她,往往無功而返。她說﹕「父親留給人民的就是敢於實事求是,勇於創新,在任何情況下,他都把百姓、黨和國家的事業放在第一位,把他一生無私奉獻給國家和人民。這是父親的一個特點。他的遠見卓識和科學態度是少見的。父親對每一個生命的關愛、對每一個人的關愛,是了解他的人都知道的。我父親沒有傷害過一個人,父親也沒有任何一個私敵。」
目前大陸正在流傳《鄧力群自述﹕十二個春秋》一書。作者是九十歲的前中共中央書記處書記、中宣部長鄧力群。書中有對胡耀邦的批評。李恒說﹕「這本書我沒有看過。」書中批評說「胡耀邦主要精力用在如何讓自己的講話調動人們的情緒,不切實際」。對此,李恒的反應是,凡是經歷過改革開放初期的人都知道,要做一件事,落實一個政策,是非常困難的。那時對改革開放有太多不同的認識。剛開始的那幾年,有些人對是否要對外開放都有不同意見,有些地方對一些好的政策不理解,不落實,也是常有的事。
李恒說﹕「這也是我寫那本回憶錄的原因之一,我有責任說清楚過去了的那段歷史。」她說的這本回憶錄,即五十萬字的《思念依然無盡——回憶父親胡耀邦》,香港版由卓越文化出版社一月出版(案:香港卓越文化出版社曾於2004年出版了楊繼繩寫的《中國改革年代的政治鬥爭》,引起矚目),大陸版由北京出版社推出。此書主要筆墨集中於自一九七六年到胡耀邦去世前的這段時期,記述了胡耀邦作為普通人的生動一面,其中附錄的許多家庭圖片為首次公開出版。作品蘊積多年,和淚而成,八年才完成她的心願。
《思念依然無盡——回憶父親胡耀邦》在北京被評論為「二零零五年最值得讀的一本書」。大陸版上市兩個月內,傳記類圖書銷售量始終居第一,新華書店圖書發行數第一。出版社和作者收到的讀者來信蜂擁而至,眾多讀者稱作品真實感人,內容豐富,含著淚一夜讀完。此書講述的是女兒眼中的父親胡耀邦,既生動細膩又充滿歷史厚重。在女兒的描述中,一位走進了歷史的政治領袖和作為家庭成員的親愛父親,在安邦治國與普通人的家長裡短中漸次疊化重合。
李恒穿著得體,職業女性裝束,現任一家外資企業公共事務總監。她當過兵,做過工人,擔任過醫學雜誌編輯,在朋友圈,在社交圈,在各種場合,她都特別低調。據她自己說,滿妹這名字是婆婆給取的,她出生時婆婆說,孫兒、孫女都有了,滿足了,也滿意了,就起名叫滿妹吧。滿妹隨母親的姓,姓李,她父母先前戲說,不是要男女平等嗎,如果是兒子就跟父親姓,如果是女兒就跟母親姓。
當年,胡耀邦生病期間,作為家中唯一的女兒,李恒正在美國工作進修,沒能有機會為父親做點事,多說說話,當她費盡周折趕回北京,仍未能與父親見最後一面。正如她在書中所說﹕「無可挽回的終生遺憾,不斷嚙噬著我的心﹔情不自禁的思緒,像不能平靜的海浪不斷湧起﹔無奈的內疚一遍又一遍地責問自己﹕我還能為他做點什麼﹖」在書中,她說,父親去世後,她更深深感覺到,「即使作為血脈相承的女兒,對父親的了解實在太少」。在收集、閱讀與父親有關的史料過程中,「父親真正完整的形象,才漸漸在腦海裡清晰地被勾劃出來」。她不斷整理史料,也整理了自己對父親的認識。以下是訪談摘要,訪談中,說到父親,她努力撫平心緒,仍留下了眼淚﹕
你似乎很怕記者﹖
坦白說,我確實是有點怕見記者。我父親生前也遭遇過記者帶來的麻煩。一次,我曾在電話裡回答了一位外國記者的問題,剛與他談完話兩小時就報道了,我說的是東,他發表時竟然說的是西。
請說一說這本書的寫作過程。
其實我原本沒有想過要寫。我不學歷史,也不學文學。這本書的寫作出版大致可分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收集資料「難」,第二階段是寫得「苦」,第三階段是等待出版等的很「困惑」。在第一階段,是有很多朋友鼓勵我寫,這對我寫作起了很重要的作用。我猶豫了,才下決心去收集素材,讀了一些資料,我被深深打動了,確實有很多觸動。於是,盡可能的情況下去收集,作為一個家人,有責任為父親寫些什麼。滿妹希望能為想了解父親和熱愛父親的人們,提供一些有益的東西,能對改革開放初期那段艱難困苦的真實歷史,有更多了解。
說實話,我對政治對思想理論沒有什麼興趣,父親從來不在家說工作的事,黨內的事不會在家講。當然,我們家常常賓客如雲,所以難免有所耳聞。在收集有關父親的資料過程中,對父親有了更深的了解,對他的認識也有一些變化。有啟發,有認識,於是有了一些寫作的衝動。
那第二階段呢﹖
資料收集相當艱難,可以說沒有地方能讓我查史料,除了報刊上的,只是訪問當事人。但是非常難。一是很少有人方便談,二是能夠談的人常常沒有時間,三是時間久了,當事人很難回憶起細節,四是有關當事人記憶不一致。我只好邊收集資料,邊整理分類,這是比較艱苦的階段,苦於無處查資料,苦於無處核對,苦於無處問當事人。找到的資料又無從查證不敢用。所以,這一階段主要的感覺是難。
我們這一代人當年沒有接受過完整的教育,對生活理解,全靠自己感悟。生活永遠顯得忙碌,在外資企業工作,特別忙,每天都幹十二至十六小時,每週六天半工作時間,還經常會把上班看不完的文件帶回家看,所以,寫作往往是在夜裡。由於資料不完整,只能一段一段寫,寫得很苦很累。但連我自己都沒有想到,這書居然寫成了,還得到廣泛好評。對寫書這段過程的感覺,主要是累。
書脫稿後是第三階段﹖
第三階段就是等待和修改,甚至重寫。一九九八年底脫稿,開始送有關部門審閱,六七個月後,我被告知不能出版。初審稿的人說,書寫得很感人,生動、真實,是流著眼淚讀完的。不過,最後出版社被有關部門告知﹕不能出版。
當得知不能出版,你怎麼想呢﹖
雖然我很希望能與有關部門討論,聽聽他們的意見,有哪些問題,以便進一步修改。遺憾的是,一直聯繫不上作出此決定的人。儘管寫這部書時,我有充分的思想準備,但等待畢竟是相當痛苦的。半年過去了,毫無回音,都無法與他們討論、溝通、交流。書稿被退回了。我感到很困惑,沒有人願意找我談。我在實事求是的原則不變的基礎上,對書的內容作了「求同存異」的修改和取捨。我寫父親,就不應該違背他做事的原則。儘管今天書是出版了,其實,我對父親的了解還是很不夠的。
一九九九年開始這書稿一直擱著﹖
我一直沒有停止收集更多的資料,積累,整理。小的修改不計其數,大的修改就有兩三次。作為女兒,我有責任寫出真實的父親,對千百萬熱愛父親的讀者負責。八月至十月,公司作部門調整,每天正常上下班八小時,我又休假半個月,於是對書稿作了大幅度修改,每天只睡三、幾個小時。直到二零零五年七月,隨著資料的增加充實,我對父親的了解又有了一個大的改變,覺得有責任完成該書。於是對文稿進行大幅度修改,從思路和結構上作了大改動。
最終是如何審查通過的﹖
從整部書而言,我堅持實事求是的原則,最後是在審稿人認可的範圍裡作出內容上的取捨,所有背景資料只用內地曾經公開發表過的。此書的出版,希望對我父親尤其是對我母親是個安慰,對千千萬萬熱愛他的人是個義務。其實,我對父親的了解還是不夠的。他的一生那麼豐富,接觸了那麼多人,還有無數資料等待發掘和整理。我願意繼續拿出時間去充實和整理。在等待的六七年中,有人提議境內不能出版,乾脆拿到境外出版,我謝絕了。
中共中央在北京舉行座談會,紀念你父親誕辰九十週年,你母親究竟有沒有參加﹖
那天的座談會我母親是出席的,外界誤傳指我母親拒絕出席,純屬子虛烏有。中央有關方面在籌劃紀念活動初期,徵求家屬意見時,我們就表態,願意與中央配合,把事情做好,避免節外生枝。有人提出要成立研究會,開展學術研究,不過沒有做成。召開父親紀念會,回顧他的一生,再次肯定他的貢獻,希望對改革開放能起到推動作用。
家人對座談會的規格滿意嗎﹖
父親雖然擔任過總書記,但逝世時是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因此規格不存在什麼問題。
中共中央主席胡錦濤沒有參加座談會,你怎麼看﹖
他未能出席座談會,當然是有些遺憾啦,但也可以理解。胡總書記十八日、十九日在國外,二十日回國並會見布殊,公務繁忙。但我想,如果沒有胡總書記的直接參與和推動,這個紀念會的召開是難以想像的。
座談會前,溫家寶、曾慶紅、吳官正還接見了我們一家。那是一個很親切的會見。溫總理說了一些動情的話﹕「我曾經直接在耀邦同志領導下工作,對耀邦同志的感情是很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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