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同意林沛理,重要的問題不在於如何閱讀《紅樓夢》,而是在紅學中樹立「正統」,不容「異端」。
不要扼殺紅樓夢的靈魂 .林沛理
《亞洲週刊》20卷16期,2006.04.23.
一九七七年,張愛玲在她惟一的學術著作《紅樓夢魘》的序文中寫道﹕「十年的工夫就這樣損了下去,不能不說是豪舉。正是十年一覺迷考據,贏得紅樓夢魘名。」《紅樓夢》固然是空前絕後的偉大著作、中國長篇小說的經典,但就其對中國知識分子的腦力、智力和創造力的消耗,甚至說是一種浪費而言,卻堪稱是一場荒誕離奇、無法擺脫的夢魘。
西方文學評論有所謂「影響的焦慮」(anxiety of influence)的概念,但要解釋張愛玲對《紅樓夢》的這份執迷—連續十年從事細微繁瑣的考據工作,為的不過是要證明《紅樓夢》是虛構的文學作品,心理學中有關「戀物」(fetishism)和 「偏愛對象」(object fixation)的理論也許更加有用。
張愛玲認為曹雪芹對《紅樓夢》的多次改寫,一次比一次進步,藝術成熟度也越來越高,足以證實《紅樓夢》是創作而並非自傳。這個結論,較之張愛玲短篇小說中的「靈光乍現」(epiphany),簡直是平平無奇。對張愛玲這才情獨具的作者,我們期望的是她向讀者揭發生命內在的某種秘密,而非提供閱讀小說的某種角度,不管這部小說有多偉大。人生有幾個十年,即使張愛玲有太多的才華可以揮霍,這樣做也難免令人可惜。
這所謂張愛玲口中的「豪舉」其實是她對讀者及其本身才華的一種背叛和出賣,也只有《紅樓夢》這樣一本在中國文學文化領域享有至高無上地位的經典,才可令孤高不群、桀驁不馴的張愛玲俯首稱臣。當然,在這方面張愛玲絕非孤例。兩百多年來,在《紅樓夢》面前自慚形穢,「俯首甘為孺子牛」的才子才女、學者專家,從來車載斗量。《紅樓夢》不僅是中國人的藝術寶典,更是中國人的歷史、科學和宗教。
劉再復所說的閱讀與探討《紅樓夢》的其中一種主要形態—「辨」(指對文本的考證、探佚、版本辨析等),其實就是將《紅樓夢》當作一門科學、歷史來研究。多年來,中國出了一批拿著放大鏡來讀《紅樓夢》的所謂紅學專家,他們將自己當成史學家、科學家,將《紅樓夢》看成是史料和科研對象而不是小說。
美國哲學家庫恩(Thomas Kuhn)在《科學革命結構》(The Structure of Scientific Revolutions)中提出,科學的演化過程並不是漸進式的,而是革命性的。這正是用做科學的態度來研究《紅樓夢》在中國的發展過程﹕每一個重大發現就是一次範式轉移(paradigm shift)。紅學的發展從索隱派開始,宮廷秘史的影射、政治人物的附會、滿漢民族的鬥爭,一直都是歷史的考據﹔直至一九二一年胡適的《〈紅樓夢〉考證》以新觀念和新方法反思舊學,將紅學由猜謎的索隱之路,帶上實證的羊腸小徑。
問題是紅學終究只是一門偽科學(pseudo-science)而已,也就是說它完全沒有可以應用於生活層面的實用價值,又像下棋一樣,是一種特別與世隔絕、自我指涉的活動。與其說紅學反映了中國人跳躍(hyperactive)的科學想像力,倒不如說它反映了中國人科學想像力的貧乏—無法洞察科學與生活千變萬化的關係,只懂拿著永恆的文本裝模作樣、考證成癖。
不過,將《紅樓夢》的研究當成科學,儘管天真得可笑、徒勞得悲壯,也至少沒有為人類帶來災禍。真正使紅學的靈魂死亡的大罪(cardinal sin),是將《紅樓夢》當聖經來讀,將某種關於《紅樓夢》的觀點、詮釋和考證當成正統信仰(orthodoxy)。
像張慶善、馮其庸和李希凡這些聲名狼藉的所謂「著名紅學家」,做學問時帶著的不是宗教的熱情,而是宗教的不容異己(intolerance)。他們視持不同意見者為異端邪說(heterodoxy),必須除之而後快。最近北京紅學界對作家劉心武的批判,正是這種要剷除異端的心態的清澈投射。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將其視為一次宗教迫害,也許更能看清事件的本質。
為什麼有人在研究《紅樓夢》的時候會陷入一種宗教神聖的幻覺﹖難道是因為中國沒有宗教自由,因此文學成為了宗教的替代品(surrogate religion),而它最偉大的文本也就順理成章地成為經文(scripture)嗎﹖這是一個值得我們深思反省的問題。(紅樓夢魘二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