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丞儀/拯救這個國家的靈魂
黃丞儀/中研院法律所助研究員、芝加哥大學法學博士
在價值多元的社會裡面,談政治倫理與道德價值,還有任何意義嗎?現實政治不脫利益分配,許多老牌政治人物總是這樣告訴我們的。因此,在立院關說疑雲中,馬總統即便高舉是非對錯的大旗,社會大眾始終覺得這是場醜陋的政治鬥爭。二十五萬白衫軍上街頭,要求軍事審判回歸司法,執政的國民黨迅速允諾,但事後還是用盡議事技巧擋下後續修法。政客嘴巴上講得越是道貌凜然,台下的觀眾越是覺得虛偽可憎。台灣的民主政治儼然已成一齣諷刺劇,民眾越來越不相信民主制度可以帶來任何改變,這種氣氛正是獨裁者可以悄悄崛起的溫床。此一正在形成中的悲劇不僅是國民黨造成的,完全向現實利益靠攏的民進黨也是刺死台灣民主的布魯圖斯。
民主不只是利益分配,更是道德問題
在反抗威權體制時,因為國民黨控制了一切,人民一無所有,所以我們相信更崇高的價值,追求公平正義的實現。一旦民主化之後,我們變得鄉愿,變得犬儒,不知道該相信什麼,以至於眼中只有選舉、只有利益分配的政客宰制了民主政治。民主不單只是選票,不單只是制度設計,不單只是政治經濟利益,民主也是一個道德問題。民主政治若避談實體價值,就是假民主,最終仍是有權勢者掌握一切,手上只有一張單薄選票的人民,只是換個形式繼續當「奴隸」而已。
古往今來,在深信民主政治必須充分結合實體價值的政治人物中,最常被提及的莫過於亞柏拉罕.林肯。他曾在著名的皮奧里亞演說中批評擁護奴隸制的人是在支持極端不正義的制度,蓄奴的行為「讓我們的共和體制在世上失去正義的光輝」。他認為奴隸制最糟糕的地方在於「它迫使我們社會當中許多的良善人民,必須公開毀棄公民權利的基本原則,質疑〈獨立宣言〉,堅稱世上沒有公正的行動原則,只有自利的追求。」對林肯而言,如果政治體制無助於正義的實現,要它何用?
實體價值的辯論才是民主的靈魂
到了南北戰爭的尾聲,林肯在第二任總統的就職演說中卻坦言,內戰雙方「都誦讀同一本聖經,都向同一個上帝祈禱,都希望上帝幫助他們對抗另一方。」如此一來,誰有權評斷誰才是正義?他在演說的結尾表示,「我們對任何人都不懷惡意,我們對任何人都抱好感。上帝讓我們看到哪一邊是正確的,我們就堅信那正確的一邊。」他不再強調自己的道德優越性,因為內戰的悲慘境況,讓他反省一個被道德撕裂的國家應該要重新凝聚共識。無論戰爭多麼慘烈,最終仍必須照顧南方戰亡將士遺孀。這種「悲劇底下的實用主義」並非表示任何人都不能去判斷奴隸制的對錯。林肯的轉變只是代表政治道德論必須謙遜,實體價值雖然彼此衝突,但仍須在追求公共善的目的下,肯認對手有權利提出政治主張。這前提是政治競技場上的選手們是有價值理念的,如果純粹只是為了獲勝而獲勝,這種人完全失去了民主的靈魂。民主共和國的靈魂來自實體價值的理性論辯,讓人體認到我們可以為了更崇高的理念而奮鬥,非僅耽溺於無止境的利益分配與權力壟斷。
台灣這個國家,有沒有自己的靈魂?台灣到底追求什麼樣的價值?價值可以多元,但價值不能虛無化。否則,八月雪、九月政爭、十月遍地開花都可以瞬間蒸發,你不知道要拿什麼樣的價值來評價所有的政治行動,最終只會親手用虛無主義把自己的民主埋葬了。十二月即將來台的南非前大法官奧比.薩克思曾在黑白種族隔離制度瓦解前夕,對他的同志說過:「不要讓你的靈魂墮落得和你的敵人一樣。」威權體制最大的勝利,不在於形式上的持續,而在於它的附庸者在民主化以後,腐化了所有當初曾經主張改革的人士。必須隨時保持警覺,才不會忘記:我們為什麼要追求民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