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的祝福》
文/李躍平
原本沒有打算寫這篇文章,我的眼光一直注視著當下,當我在研讀一些文史資料的時候,卻又受到另一種啟發,歷史顯現出文化,由文化而顯現出一個民族,一個時代,甚至是一個人的存在狀態。面對濃縮的歷史,導入審美觀照,我們就會發現那些積沉的文化傳統的基因。是的,時光易逝,我們渴望留下的東西,正是那些容易消逝的東西,這是一種悖論,無論歷朝歷代,無論是誰,留給我們的只會是背影。因此,這些留下的東西,不管它是喧騰的,還是沉靜的;不管它是清晰的,還是模糊的,我認為都有必要記錄下來,佐證我們今天的生活。
是的,有些東西是不得不追尋的。今年清明,給母親掃墓,我又想起母親生前的囑咐:「老七兒,你工作不忙時,你一定要寫寫沈煥章。」面對飽讀詩書的一代宿儒,我卻不敢下筆,我無法輕輕地撫去時光遺留的塵埃,去承受沈家敗落的震撼。沈煥章,何許人也。我想讀書人聽來都不陌生,他就是郭沫若先生的啟蒙老師,我的外祖父。想著這些,我彷彿看到沈氏家族蘇生的力量和文化更新的鮮活血脈。
沈煥章,犍為縣人,咸豐7年生於黃缽鄉,初在宴家灣宴老師家啟蒙,後去沙灣太平寺叔父沈星斗家就讀。沈煥章從小機警聰敏,悟性極高,先後讀完《三字經》、《詩品》、《唐詩三百首》、《易經》、《書經》、《詩經》、《周禮》、《春秋》、《左傳》等經史古詩,隨及考上廩生,享受廩善。沈氏族中先後出了7個秀才,時稱書香世家。
光緒6年,叔父沈星斗病逝,年僅23歲的沈煥章主辦完叔父的喪事,接手叔父所遺學校繼續執教,教學之餘開始創作。母親講過,沈煥章的詩文,包含著深切的民族憂患意識,字裏行間充盈著越邁千年的睿智哲思。光緒12年,沈煥章受郭沫若父親之聘,去綏山館執教,年僅4歲半的郭沫若便拜師于沈煥章門下,到8歲時,曾一度與沈煥章同室而居,情同父子,難怪郭沫若在回憶中曾深情地讚美沈煥章,「像沈先生那樣忠於職守,能夠專以兒童為本的人,我平生之中所見絕少。他起初打過我們,而且嚴格地打過我們,但那並不是出於惡意。」
沈煥章有博雅的文化內涵,他的講授,舒卷之間靈性激濺,特別是他那「由薄變厚」過渡到「由厚變薄」的讀書方法,充分體現了沈煥章的智慧與思考。沈煥章雖然舊學深厚,卻能與時俱進,在晚清「新政」的推動下,開小鎮風氣之先,對郭沫若及諸多弟子邊學邊教《地球韻言》、《史鑒節要》、《筆算數學》之類的新學,讓郭沫若等人受益匪淺,直到今天,我們還可以看到郭沫若1919年在日本留學時寫的一封家書,傾述「他一想起沈先生,不知不覺便眼淚涔涔的。」
寫到這裏,一種沉重的歷史氣壓罩住了我的全身。在我所見的寫郭沫若的文章中,凡寫到郭沫若的少年時代,必定寫到沈煥章,然而又總把沈煥章寫得那麼迂腐,卻忽略了這麼一點,正是沈煥章的人格魅力和才智魅力,才是對郭沫若成長最大的影響,才是他日後反叛的動力和源泉。記得光緒31年,郭沫若考入樂山縣立高等小學,而沈煥章也離開綏山館,就任牛華溪文昌宮公立小學。當他得知郭沫若被學校開除的消息,立即聯合本校校長李肇芳及全體老師聯名上書,依理駁斥,並迫使學校當局收回開除郭沫若的成名。重返校園的郭沫若撲到沈煥章的懷裏,激動得淚如雨下。
沈煥章一生從事教育,65歲還親赴重慶執教,終因積勞成疾,不治逝世,後經其孫沈松平扶柩歸裏,葬於黃缽鄉敖家村,享年70歲。沈煥章的一生,在我的筆端是一種鮮活的文化生命,然而,我卻被另一種歷史的滄桑感所困撓。沈煥章創作的詩文哪里去了,這才是令我感到憂傷和悲愴的地方。母親生前曾向我述說,在那不堪回首的歲月,一幫人武力劫走了沈煥章創作的所有詩文,包括掛在書房的匾。寫到這裏,我有些憤怒了,我真想喝阻那些強盜「住手」,然而一個無知的年代,面對的是一群無知的人,那就成了沈氏家族的不幸,不幸的還有那一箱箱的詩文。
歲月在無聲地哭訴,原本讓沈家後人感到自豪和驕傲的一箱箱詩文,就這樣變得無影無蹤。一代宿儒苦心創造的歷史,一種浩然而不矯情的雍容與大氣,一種俯仰天地古今的激情與靈性,就這樣被後人忽略了,變得殘缺不全了。頓時,情感的痛苦瞬間轉化成了思想的痛苦,我想這也許是沈氏家族無法承受的無奈,然而又只有在無奈的歲月中學會沉默,學會憂傷,學會嗚咽。
歷史的回憶與追蹤只是傳達我心靈的感受,讓世人看到一種劫後的甦醒。我相信沈煥章不會因為世人的親疏而改變其本來的面目,他的教育精神掠過風風雨雨而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