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范永紅

一

第一次遇到她，是在喧囂的教室門口。她由老師領著，穿著一身潔白的連衣裙，一條粉紅色的手絹攏住順流直下的秀髮，就象一隻美麗的蝴蝶盤旋在她的頭上。她的膚色凝白得像一面明淨鏡子，睫毛微微顫動，天地都花好月圓。他的目光撞在她身上，踉蹌著晃了晃，就再也無法移開。

她迎接了他的目光，發現他是這樣挺拔瘦削，走路有點晃悠，面容乾淨而清秀。那一瞬，心像是突然停了一拍。只有目光還無力地停落在他的臉上。一直一直的，直到回過神來。呼嘯的風穿過他們的身影，瞬間滄海桑田。那時，她是新轉來的學生。他是她們班的班長。

從此，他們相互仰慕，相互欣賞，相互感知。他的智慧、知識、能力和激情，是吸引她靠近的磁力。她的勤奮、努力、溫柔和美麗，映在他的腦海裏，成爲他向上的動力和源泉。後來，他們彼此都感到，相互間舉手投足，一顰一笑，一言一行，哪怕是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一個背影、一個回眸，都會相互默契、心領神會。彼此有一種心靈的感應，一種心照不宣的感悟。

他感覺她像一窖百年陳釀，相處越久，醇香越濃，回味越長；像一道功夫茶，有圍爐賞雪，品茗天下的幽雅、清冽；她有時候也像那平靜的海面，看似蔚藍誘人，卻不知何時潮湧；她有時候也會是朦朧的，帶露海棠，攜雨百合，總如煙霧中的西子湖，神馳人之想像，編織世間美文。

他感謝上帝給了他這種美好又純潔的感覺，想聽到她銀鈴般的聲音，想見到她燦爛的笑容，如同夢幻一般。聽到她的聲音才安心，看到她心裏就泛起甜蜜的喜悅滋味，臉上不自覺地浮現出微笑，哪怕呆在與她曾經相處過的地方什麽都不做，也彷彿置身于天堂。有她的日子是那樣的甜美，彷彿她已經滲入到他的每一個毛孔中，每一個細胞裏，從頭髮尖尖到靈魂深處……

於是他想，大千世界，滾滾紅塵，於蕓蕓衆生、茫茫人海中，能夠彼此遇到，彼此相互認識，相互瞭解，相互走近，實在是一種難得的緣分。在人來人往，聚散分離的人生旅途中，在各自不同的生命軌迹中，能夠彼此相遇、相聚、相逢，更是一種幸運。

秋風雖冷，但遮不住滿眼的新奇；春雨朦朧，卻停不了征人的步伐。時光不動聲色的繁複輾轉。他們就這樣遠遠地注視和欣賞著對方。卻都不曾想，也許是羞於想，走進抑或走近彼此的世界。

二

上帝是公平的，並非沒有給他們機會。記得那是一個周末的黃昏，校園的足球場上，他受傷倒地。她小獸一樣急急衝過來，眼裏寫滿了關切和焦慮，柔聲問他，你沒事吧？他看著她，搖搖頭，輕輕握住她試圖覆蓋他腿上鮮血淋漓的傷口的手。他們就這樣靜靜地看著對方的眼睛，什麽話也沒有說，卻又似乎說了很多。

她的書包上一直掛著一個小狗布娃娃，伴隨著她的走動上躥下跳。他是知道的。這一次，他在一棵樹的樹枝上看到了她的小狗，孤零零的掛在那裏，是她不小心掉了還是怎麽的？他取下小狗，連忙裝進口袋，生怕被人發現。那個夜晚，他翻來覆去地想應該怎麽把小狗還給她。是在她上課的時候直接給她還是在下課回宿舍的路上單獨給她？竟一夜無眠。

第一天，他沒有給她，因爲她一直跟幾個女生在一起說說笑笑，他找不到機會還她。第二天，等他準備去還她時，小狗不見了。他焦急萬分，急忙滿宿舍的找，還把來回走的路又重走了幾遍，結果還是沒找到。他很內疚，爲弄丟了她心愛的東西而自責。

第三天，他看見那只小狗又重新在她的書包上上躥下跳。下課的時候，他下鋪的室友跟她走在了一起。他明白了一切。他知道室友喜歡她，而她並不怎麽喜歡那位室友。可是這一次，她看起來有點動心了。

他心裏覺得他們還真的很配，至少從外形上看起來如此。雖然他在心底裏不怎麽瞧得起室友這個人，覺得他小氣、好吹牛、不大實在，不過他還是很真心地祝福他們。

三

她有個不太好的家庭，父母一直在鬧離婚，她從小就生活在一種充滿不安全感的家庭氛圍中。終於，她的父母離婚了。她得到這個消息，很傷心，想也沒想就打電話給他，要他陪她去喝酒。他問她爲什麽不找室友，她說就想找他。他抓著話筒猶豫了，思前想後，怕室友說他趁人之危。

終於他還是放心不下，從床上爬起來去了她說的那家酒吧，還沒到酒吧就發現她躺在路邊，醉得不省人事。他抱起她就往醫院跑。這麽晚，外面連一輛車都沒有。她不只喝醉還一直在發燒。在醫生做過處理之後她安靜的睡下。他坐在她的床邊，握著她的手，看著她安靜睡著的臉。她的睫毛很黑很長，猶如小時候整天抱著不肯撒手的洋娃娃。他突然覺得自己好幸福，看著自己心愛的女孩在自己的呵護下甜蜜的睡著。他陪著她，守著她，替她擦乾眼角的淚，替她整一整被蹬開的被。他笑了，這樣的幸福，有此一次足夠，這樣的幸福，一生也享用不盡。

快到早晨的時候室友過來了，他對他說了事情的經過。室友毫不客氣的擔負起了守護她的責任。他戀戀不捨的走出病房，回頭看了一眼還在沈睡的她，雖然憔悴，但在他心裏，這是她最美的一天。

再見到她時，是在室友的生日晚宴上，她跟室友已經手牽手坐在一起，大家在給她敬酒時，紛紛起哄讓她說他們相戀的經過。她紅著臉說了兩件事：室友還她那隻小狗，還有室友在她喝醉後送她到醫院。他沒有跟著起哄，他只知道，那天晚上的啤酒非常好喝，也很容易上頭。

轉眼就到了畢業的時間，照畢業照的時候他努力站到了她的身邊，他從來沒有對她表白過或證明過什麽，但這一次，他卻一定要跟她站在一起，因爲他知道，照完這張相，下次相見就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也許永遠也不能相見。畢業後她跟室友去了遙遠的雲南，那是室友的家鄉，她不想回到自己的家鄉，不想見到她的父母以及那破碎的家庭。而他，留在了本市。

日子似乎一天天走上正軌，他開始忙碌自己的工作，也開始戀愛、結婚，有了自己的家庭。只是偶爾還是會想起她，他把她安頓在心裏最不易被人發現的一個角落，讓她安靜的睡著，永遠不想叫醒她。他想，人生就是不停地相識和告別。生活是那麽仁慈，他總是有機會踏上新的旅程；生活又是那麽的殘酷，使人無法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感受同樣的經歷。愛，也是一樣。錯過了，就別再去重新體驗。

四

再次接到她的電話已是畢業四年後，她說她回來了，很想見到他。放下電話，他立刻衝向了他們約定的那家咖啡館。優雅的包廂裏，他們對面而坐，熱咖啡升騰的熱氣氤出她的臉，憔悴而又疲憊。她一直沒有正眼看他，木然地喝著自己的咖啡。

許久他們都沒說話，他不知道該如何對她說，而她一直在閃躲他的目光。她的頭髮由於多次的漂染已經沒有了昔日的柔美，變得乾枯而易碎，偶爾垂下來遮住她的臉，猶如一棵枯樹上飄落下來的黃葉。她已經不是以前的她，一切都變了，只是眼中偶爾閃露的光華還能找到些許以前的影子。

咖啡已經放了好久，他一口都沒喝。她端起他的杯子遞到他嘴邊，說，喝點吧，咖啡涼了。他聽話地喝了咖啡，擡起頭來說了三個字，這些年……，卻聽到她也同時說出了這三個字。他笑笑，說，你先說。她也笑了，然後輕聲問，這些年，你過得還好嗎？他點點頭：還好。她接著又問：結婚了嗎？他點點頭。

又是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他們各自喝著咖啡，偶爾目光相對的時候便淡然的笑一笑。咖啡換了一杯又一杯，始終沒有說話。他看著她，彷彿又回到了當年，他遠遠地凝視她，羞赧而激動。

已經換到第八杯咖啡了。她打破沉默，說，你還記得當年我書包上的那個小狗嗎？沒等他回答，她就接著說，大概你不知道，那個小狗，是我看見你來時，故意掛在樹上的，我也看到是你把它取下來裝進了口袋裏。當時，我好祈盼你能把它送回給我，沒想到你卻隨意給了他。

他驚呆了，沒想到事情會是這樣。於是，他慌忙解釋說，他一直想還給她，卻苦於找不到機會。第一天，她和幾個女生在一起。第二天，等到準備去送給她時，小狗不見了。他焦急萬分，滿宿舍的找，還把來回走的路又重走了幾趟，結果還是沒找到。她眼裏忽然有些紅，苦澀的笑了，說，想不到是這樣，上天真會捉弄人！

埋頭喝了一口咖啡，她又問，讀書時，你最美麗的回憶是什麽？他擡頭看了她一眼，低下頭說，是你喝醉的那天晚上，我抱著你往醫院跑，聞著你醺天的酒氣，聽著你在懷裏胡言亂語，擔心你會不會出事，焦急的等著醫生處理，最後握著你的手，看著你安靜的睡著，陪伴了你整整一個夜晚，直到第二早晨才離開。

這次輪到她驚呆了，她一直看著他，他清晰地看到她的眼眶越來越紅，眼淚慢慢流下。怪不得，怪不得他從來都說不清楚那天是怎麽找到我的。可是，當時你爲什麽不告訴我呢？她的聲音綿軟而哀怨，彷彿來自天際般的空靈。

他連忙問室友怎麽樣。她苦笑一下說，他早就抛棄了我，我們去雲南的第二年就分了手。其實，我們一直就不合適在一起。就因爲這次，我喝醉了，從心底感激他送我去了醫院……

這次是更長時間的沈默。他們的耳中聽著勺子撞擊杯壁的輕響，心裏卻都在翻江倒海。

她突然悠悠地說，如果，當年我們能夠相愛，那麽，我們現在會怎樣？說完她微偏著頭看著他。他怔怔地望著她，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好像也沒有要他回答的意思，繼續問道，我們會結婚嗎？如果結婚，到現在應該有小孩了吧？或者是我腆著大肚子每天使喚你做家務？她的眼裏閃著淚花，聲音在顫抖，我會是個稱職的媽媽嗎？

那還用說？當然是！他很激動，想大聲對她說，我們會結婚，我願意每天被你使喚做家務，我們的孩子一定很聰明很漂亮，你一定會是個稱職的漂亮媽媽……可是他卻再也說不出口，只是苦著臉，流著淚，痛徹心扉。

她擦幹眼淚，站起來說，你先坐著，我去趟洗手間。走了兩步她又回過頭對他說，當年我真的很喜歡你，你喜歡過我嗎？他站起來堅定的點點頭說，喜歡！她嫣然一笑：嗯！轉身飄然而去。

等了許久，沒見她回來，他突然意識到什麽，趕緊起身向門口跑去。門口的侍從說她早已走了。他衝出大門，拼命地想找到她的身影，卻哪裡找得見？滿眼的車水馬龍，滿眼的人來人往，而她，早已不知被淹沒在何處……

人們總是期待上帝給自己安排最好的緣分，卻往往又不經意的把上帝安排的緣分一點點的揮霍掉。戀愛時，不知道自己所擁有的東西和機會有多麽的珍貴和重要，不懂得美好的東西要自己去爭取。等到破了，碎了，卻怨天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