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慟》
文/Oskar
西元二○○五年初春。阿波羅﹝Apolo﹞本來駕著馬車到處巡視,但卻提早收工睡大覺去。台東普悠瑪﹝Pyyuma﹞的聚集地剎那間壟罩在黑暗之中,雨滴隨即如電影「搶救雷恩大兵」﹝Saving Private Ryan﹞中,奧瑪哈灘頭﹝Omaha Beach﹞的德軍炮火般傾瀉。天空中不時傳出陣陣悶雷或炸雷。雲層似乎逃難似的朝太平洋狂奔而去。萬事萬物似乎都因為上天的「劈打」而垂頭喪氣,週遭有生命的物體也彷彿都躲雨去了,四周就只有滴滴答答的降雨聲、東風的呼嘯聲、花草樹葉的婆娑聲,以及宙斯﹝Zeus﹞的怒吼裝飾著這塊福爾摩莎最後的淨土;動植物及人都因為後母的詈罵而噤若寒蟬。
這位因為拜讀《哈姆雷特》﹝Hamlet﹞而決定當個吟遊詩人、因聽太多次〈布蘭詩歌〉﹝Carmia Burana﹞或其他客居異地的音樂家譜寫的五線譜,而決定學個唾棄所有世俗道德及期望的苦行僧;因看了太多後現代主義與存在主義的書籍,因而決定對生於斯長於斯的台北都會抱以冷笑,而跑到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偏遠地區的男子難得擁有休假,想出去獵殺幾張台十一線沿岸的照片;卻因龐沱大雨而坐困愁城。
他泡了壺咖啡,坐在宿舍窗前凝視著沐浴於瀑布中的縱谷,本想讓心情放鬆並思考明天如何跟某家位於當地的觀光大酒店協理洽談商業策略聯盟事宜,但歪頭偏腦了幾十分鐘,滴滴答答聲宛若炸彈即將引爆前的窒息,使這位浪漫有餘但其他仍有待商量的而立男子,決定不去理會工作的事情;就暫時學學左遷後的柳宗元或蘇軾來欣賞自然好了。當然啦,他一首詩歌或散文也哼不出來,連酒跟文友也沒有。
拿起從台北帶到這裡的書本跟音樂好了。多久沒讀書了?難怪越來越面目可憎、越來越沒有氣質可言。被標榜為「異色文學」、由奧地利共黨產籍作家艾爾芙莉德‧葉利尼克﹝Elfriede Jelinek﹞撰寫的《鋼琴教師》﹝Die Klavierspieleren﹞ 打從被收藏進異鄉人的書櫃之後;還沒有認真的拜讀過哩!
「喔嗨伊齁喔嗨喲....歐伊亞吼喔嗨伊呀……」
不知哪裡傳來的嘹喨歌聲及和聲,打破了這令人不禁要傷春悲秋的死寂。這歌聲宛若向上天抗議或挑戰的布蘭修道士似的,以自己即將要失傳的母語、讓自詡為暢銷歌手都要羞愧不已的完美歌喉;乾淨且動人地唱著不知是哪首民謠的歌曲。
歌聲以壓倒雷聲的魄力、超越光線的速度,排山倒海的傳入這位異鄉人的耳朵,同時也撼動著他的鼓膜以及大腦。他放下了讀到一半的荷馬史詩《伊里亞德》﹝Iliad﹞,暫時將亞加蒙儂﹝Argamanous﹞、阿基里斯﹝Achilles﹞、赫克特﹝Hector﹞、普里亞摩斯﹝Priamous﹞、海倫﹝Helen﹞、派里斯﹝Paris﹞及奧林帕斯﹝Olympus﹞眾神拋到陰山後面去乘涼,「命令」演奏到一半的拉赫曼尼諾夫C小調第二號鋼琴協奏曲﹝Pian Cincerto No. 2 in C minor﹞暫時劃下休止符,好奇的拿出雨傘走出宿舍,往聲音來源搜尋過去;想知道這令眾神都要放下酒杯與閒談而為之傾聽的、彷彿只因天上有的旋律是打哪來的。
他走出宿舍,在泥濘的土地上留下斑斑腳印,向附近的莊稼與農舍走去。這一帶的房屋屈指可數,因此很快就發現一群為數六個人的小小合唱團坐在那兒邊忙著手裡的活兒,邊愉悅且無憂的哼著小調,他/她們的樂天;使得所有的紅塵俗事剎那間變得再無聊多餘不過。
他當然聽不懂這群不知憂愁為何物的普努悠瑪揚在唱些什麼,但心中早為那天地動容的悠揚感動不已,只差沒有讓手中的雨傘因望神而掉落。他癡了傻了呆了愣了,雖然歌曲內容就是周而復始的那幾句,但對這位靠文字騙錢糊口混日子的外來客而言;哪怕人類史上第一的文豪也氣得想折斷手中的筆─因為發覺居然連半個字都寫不出來。
這群人剛好抬起頭來,與這位異鄉來的流浪者大眼瞪小眼。這些原住民很靦腆的對陌生人笑了笑,說道「Yi na ba yu ddia!」﹝您好﹞,又改口說「請問你是……」
「對不起,我是被歌聲吸引而來的,希望沒有打擾到你們喔,請你們繼續唱下去呀?」流浪者總覺得氣氛被不識相的打破,心懷歉意的解釋自己闖進來的目的。
這群當地人並沒有生氣﹝要讓這群樂觀的民族生氣,可能比讓死人復活還難﹞,而是以城市人無法體會及做到的熱情和友善請他入座,並且拿出小米酒及小點心款待之,讓這位不速之客加入歡樂的慶典。
異鄉人看到這一幕,跟他們聊了幾句,看到這群不算富有的居民可以過的這樣簡單與快樂,他們也許收入微薄而三餐難繼;他們也許在煩惱著孩子下學期的學雜費要打哪來;他們也許因為先天的條件而永無翻身之日;他們也許總是被奪人之土、搶人之地且理直氣壯的漢人、閩南人及客家人耍的團團轉而不自知;他們也許缺乏進取之心且好吃懶做;他們也許……。但對這位逃亡者而言,不知怎地,他透過這群弱者身上,看到了自己的狂妄無知貪婪冷漠卑鄙無情且自以為是,他感到了自己原來的世界是何其黑暗虛偽醜陋猙獰險惡自私自利且吃人不吐骨頭,他察覺自己之前生活過的地方是多麼是非不分黑白顛倒似是而非狗屁倒灶;他因此而悲傷而自慚而久久不能自己。他突然欽慕起這些「邊緣人」、喜歡起這些恐怕沒知識沒水準沒文化﹝我們這些「文明人」又多有文化跟水準了?他問道﹞的「蠻荒之民」。
「喔嗨伊齁喔嗨喲……歐伊亞吼喔嗨伊呀……」歌聲在短暫的沉寂之後,再度悠揚與優雅的撼動空氣。宛若這世上的一切都與他們無關。
大雨仍然在下。風聲仍然呼嘯。雷聲仍然刺人。天空仍然陰暗。太陽仍然罷工中。他仍然在悲傷。他的心仍然在哈哈大笑。他坐到傍晚,婉拒主人的留餐,蓋印章似的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回宿舍。
「喔嗨伊齁喔嗨喲……歐伊亞吼喔嗨伊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