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傘情結》

文／蘇康寶

北方少雨。那兒的商店很少有傘出售。當年父親從江南初到北方時，曾攜帶著一把傘。時過境遷，我依然記得那是一把非常精緻的油紙傘，古色古香，剔透著江南風韻。桔黃色的油紙做傘面，褐黃色的細篾做傘骨，再加上一杆青黃色的竹傘柄，都因為塗有一層厚厚的桐油，絲毫未受蟲蛀。傘裏面的竹篾上還拴著一束紅色的絲線結，只有這束絲線，因為年長月久已漸發白。

記得從我懂事起，父親就不止一次地告訴過我，這傘是我那從未謀面的祖母在當年父親出門時讓他捎帶的。祖母從未到過北方，誤以為北方也與江南一般多雨，她還特別叮嚀父親出門在外時常打著傘，不要被雨水淋濕了身子。許多年以後，父親每次敍說到此，聲音總是微微發顫，因為那傘確實伴著父親度過了一段不尋常的日子。

 １９４９年，２５歲的父親從江南草長鶯飛的三月動身抵達青海時，北方依然下著很大的雪。初入雪域高原，同去的幾位鄉人終於因為抵禦不了嚴寒之冷，腳和耳朵都先後因凍致殘。可父親由於手撐著那把傘，避免了凍傷之苦。每每依偎在傘下，父親時常默視著南方，深深為遠離祖母不能侍奉她老人家而內疚。而那時祖母已是六十高齡的人了，她一生雖多子多女，可當暮年之時伴陪她左右的卻沒有一人。祖母曾開導父親說：「人活著就應有個追求，能夠獨立自主，像鵬鳥一般勇於搏擊長空，才不枉做一世的人。」她如此之開明，在當時的鄉下女人中實屬罕見。正是祖母這一席鼓動人心的話，才驅使父親遠離了她，踏上了北去創業之路。

 在北方我們那個矮小的土屋裏，每夜搖曳的油燈下，祖母始終是父親所有故事中唯一不變的主題。每談起祖母，父親便撫摸著那把傘動情地提起許多年以前，江南那一個春雨之夜令他難忘的一幕。

 那夜，屋外細雨淅瀝，窗內燭影搖紅。 嘴角含笑的祖母，躬著腰在灶頭細心地捏了十幾個僅摻有少許米的蕃薯絲飯團後，用潔淨的粗布包了，又從缸底掃出一把存放很久的黃豆，慢慢揀去了其間雜物，用鹽水炒熟了，吩咐父親帶上，旅途中嘴淡了就嚼上幾粒，人也會有點精神的……那一夜祖母沒有太多的話語，她在替父親收拾好行李後，便從箱底找出一束紅線，一縷一縷地編織著一枚紅線結。燈光下，祖母花白的頭髮濕潤了父親的雙眼。

父親在北方整整生活了３８個年頭。人生是如此短促，又是如此漫長。有關祖母的消息，是在她去世３年後才傳到父親耳朵裏的。據說祖母去世後竟沒有一個親人在身邊，臨終前她只是緊緊握著父親的照片流淚不止。這個遲到的消息讓父親從那個黃昏起，面朝南方，跪拜在油紙傘前整整一夜沈默無語。

滄海桑田，往事如煙。也許在父親心中所有的苦難都會淡化，而永遠不會淡化的真情卻是祖母呵護父親的那把傘，還有那把傘所承載的鄉情。當我企圖以更深的目光來洞悉那把傘時，我的努力卻是那樣蒼白，沒有切膚體驗，又如何理解父親內心的那份情愫。是的，故鄉留給父親忘不了的東西太多。當年遠走他鄉的那個清晨，祖母撐著傘將他送到了村外的十里長亭前，那一刻，空山杜鵑清啼，江南的春雨濕潤了路邊百年古樟翠綠的新芽，也濕潤了祖母渾濁的雙眼。收攏傘，她端詳著遠行的父親，佈滿皺紋的嘴角始終抽搐著沒叫淚水流下來。那時風好似凝滯了一切。看著祖母鬢前的白髮，想著從此關山萬里，遠離故土，父親難舍地嗚咽起來。可祖母卻搖搖頭掏出汗巾輕輕為父親拭去了淚水，無言地替父親扣上長衫上最後一粒扣子。刹那間，那雙粗糙的手所攜帶的溫情頓時傳遍了父親全身，他不由自主地跪在了祖母面前。祖母攙扶他起來，為他打開了那把油紙傘：兒啊，你就放心的去吧，要多保重啊。父親含淚點點頭，還想說什麼，可祖母已轉過身子，沒有再看父親。父親正欲踏上行程卻又被祖母叫住，她從口袋裏掏出昨夜編織好的紅色絲線結，小心地拴在了傘裏的竹骨架上……  

父親暮年之時定居江南，終於可以與家鄉的青山綠水相依，可他卻說夜深人靜的時候，村口那烏瓦黑簷的十里長亭邊，祖母慈祥的身影夜夜都會走進他的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