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夢濛濛》
文/ 詩人阿昕
時間無聲的滑行,像水流又像風行,無蹤無影,卻是世上最狠心的竊賊。在人幼稚無知時,偷走了唯一可貴的童年,而不叫人知;在人無知的時候,盜空了人的青春,只剩下了一副空殼,卻叫人可以憑著自騙的以為自己是正持著它;而在人突然的有知後,又馬上有人接手它時間荒謬的職務,迫著人操起玩弄撥逗青春的閑業,可憐的不自知的人還煞有介事,還洋洋自矜,不以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正是多可笑,多乏味,多無聊的舉止。
時間不生有腳或手,不生有肉型的臉,品字的鼻子---或胖或瘦,叫人不能憑外貌判斷它的美醜,它的好壞。這樣的壞處之一大概可以是減少了那些好以形鑒人的先生或是先生的天才施展的一次絕好機會。但它又怎不聲有手腳臉?不有獨自的形狀?不有獨自的特有的性格?壁上的鐘錶擺或搖,便是因為它的指尖輕挑,昨天的新鮮突然變的淺淡,便因為它的惡意的塗抹;人的顏色突老,便因為它的粘貼存取。但是人,人的青春,人的所有自以為理所應該的歸他自己所有的所有,又怎不可能是原來便是屬於它的財產?人們的所有,只是時間借給人們的,租給人的,當給人的,它好意或是蓄意給了人一件生命的賭碼,誰賭贏了,所有都歸他,時間也順從;敗倒了,所有都落空,時間便是最大的債主。
渾然裏忽來晚課結束的鍾響,當當的跑來,又像是浮,像一件真實存在的東西,鑽進人的耳朵,嘴角,毛孔,它才樂意人的怎樣呢,想法多的人,才難得有快然的暢意,輕鬆的飄逸。「當當」的鈴剛始又歇,稍止又起,扣扣的連鎖,像條條斷斷續續的珠子,偏又連緊絕不顯出任意的空洞,彌近揚遠,偏西又東,無處不有它的當當的歌鈴,無處不有它的不為人見的身影。
它終於走了,因為時間的催趕,連因它的生命的有限。只留下一些似有似無的餘聲,縈縈的纏,戀戀的粘,繞著,附著,掛牽著,彷彿雖則它的生命僅墜星般的一俄頃,卻在這一俄頃裏,已與浩淼冥空,灰屋土牆,樓樓巷巷,結下非凡的情誼。
剛止於扶攔處,便有風來,衝著我狠力的排擊,穿枝經丫時的嗚嗚似乎便是它的鼓勵者,但我知道它不是衝著我來,它又怎不是受苦的人呢?也不得自由?不能作著自己樂意的事?你不見它繃著臉,虎虎的賣力推那牢牢的牆圍。牆圍只是靜寂,不言語,卻是最大的嘲笑,笑風,笑我,笑所有的生命似蠶繭偏又不生產的,笑所有滯於小院落,雖則年輕卻賴著父母吃白食的傢伙。但風又較我有出息,它不安生啊,還要衝,還要拼,向夜的洞洞裏紮,要將墨汁的夜刮的淡了,沖的淺了,甚至鍁翻它完全變成另一個樣子。但夜是粘稠的,它有彈性,它老於世故,知道該阻止誰,該對誰媚笑,風的努力,太也沒有方向,被夜輕易的擋在角落裏,風半跪在那裏,呼呼喘息,又像在哭泣。夜卻更深更濃,以此證明風的失敗,證明我的失敗,它雖然不出聲,卻是對我的最大嘲諷。我的臉也羞紅,但夜也有惡意的目的,它替我遮擋,不叫旁人看,不叫旁人笑我,不叫旁人羞我,只叫我獨愧於自己的無能,自己消磨自己的意志,自己來殺死自己的靈魂,品位自己的血腥。
夜其實有時是和潤,如果是在別個時候的我的眼裏瞧來,或者我是別的人,像詩人,像閑客,只要稍有閒情雅致的人的眼裏看來,那夜該是像稀薄的水,柔身,輕和,滑膩,又像半園的黑殼扣在地上。人便是在這半副黑殼裏遊走。黑裏,瞧不清地面,只要不親自去踏觸,誤認為它為一處小洋有何妨?那人便是一柄小舟,雙足浮於其上,前遞後搭,雙手回撥,船便前進。我在四樓,手搭欄杆,縱目夜深深處,便見無數的這樣的小舟在滑行,小舟在談聊,小舟在一起嘩笑。
夜其實早靜了,只有和我一樣的夜貓人還在支撐著白日的一點氣息——是動是醒,是思索,校園的南牆緊貼的便是一條公路,與小縣城的街街巷巷串聯,串聯口往往燃著幾隻霓虹燈,昏昏然的並不見的怎樣的亮,其實便是這樣的昏昏然也是白白的折耗,因為街上早沒有了人影。而所幸此時添來幾個散學的學生,燈火便欣然,因為它由有了招搖,賣弄的機會,臉色雖然凍的紅紅的,一半分的熱鬧還是能夠享受的到的。
但又有哪件熱鬧不是暫時的,不像初霽的虹,只得半瞬地存息?街巷路燈,很快又恢復了方才的空落,這才是長久的屬於它的,屬於我的眼裏的內容,屬於我的心裏的內容。
這是在曲周,曲周,也許它應該無名也無姓的,因為在書裏找不見它,字典裏翻不到它,與喧囂、豪華、富庶全沒有親密關係,即使牽強扯上一點,有識見的人,也不忍心瞧見,會心想不如完全沒有的好。它似乎也全不值得人掛一掛口邊,因為這塊土壤的貧瘠,人不傑,地不靈。莊稼生不好,可以推諉給氣候,給天;生不出好的可值提一提的人,又該責備誰呢?這問題其實簡單,也許也正因為可以推諉的事物太多了,所以反不知道哪一個更好些,才遲遲不見回音。我希望這些不與我有關,現在沒有,將來也沒有。而以前的種種件件錯錯對對,我已是當夢對待了甚至是比夢更不真實的東西,是氣泡,是虛空,撚碎了,變末了,撒淨了。
當我下樓,真實地接觸到了地面,才發覺剛才比喻的荒謬,它又冷,又硬,毫無溫情的一面,全沒有小洋的任一點的可愛和笑沫的影子,要是硬把它比做小洋,那定然是冰凍的小洋,冷徹的小洋,不苟笑談的小洋。但把人比做一柄小舟,卻幾乎無可挑剔了。
當我在冰面上滑行,直至操場,教室燈的熄滅,卻是周圍的夜的點燃,夜是世上奇怪的蠟燭,它愈燃燒,世界便愈黯愈不見哪怕一線的亮光。夜有好處,那是多相對壞人而言。夜是一隻不辯青紅的包袱,把此時的善行、見得光的、見不得光的,通通包籠起來。包袱外的人因為不見,便分不清裏面哪件好、哪件惡得不堪,卻也因此便有了行錯事開脫的藉口。
而我此時是活在包袱裏面的,包袱外的事——哪怕是有人唾沫星子淹成了洪災,都不與我有關,也遠在我的想像力之外了。我所能見的,所能想的,所能追求的,甚至是包括逃出這裏的籠的梯子,也都是在這一處四方的建築內,它們也通通逃不出它的籠圍。我於是不再奢望,不是因為意志懦怯,思想淺薄而不敢奢望,不是因為外身青春擋不住內裏的鏽腐而不再奢望,實在是因為當初曾經奢望的太多,太熱烈,太不顧一切,每每都迎來冷面的失望,混沌的空想,知道了再怎樣也是無益,再怎樣都是浪費,這才自惜地不再奢望起來。我的所有祝禱,為自己的祈福,都沒人肯於一觀。當我突然的逸心於現狀,埋首青春的鋒銳,卻馬上有人鳴掌地撐好。你不聽見樹葉的「嘩嘩」,便是獰笑著向我「祝賀」,「祝賀」我的懸崖勒馬,「祝賀」我的沒有將青春毀得乾淨及時的擺上正途。心懷惡意的人,瞧見了他針對的目標,走上他蓄意長久安置的徑途,便會這樣,這樣地歡呼,這樣地欣暢,這樣從沒有過的快意想解除冬睡的水,淌,淌,每一步都換一種姿勢的淌,灰灰白白夾土夾石地夾汙夾屑滿目竊喜地淌……
我瞧見了它的惡意的臉有能怎樣?仍然得扮做一個乖巧的書生,裝出「不踏雷池一步」地模樣,蒙朧,昏溟永無初醒地惺忪,彷彿是朽木,永不能發出嫩小的芽;彷彿是爛石,雞毛子都突兀升天了,也輪不到我份。
我以為操場上早已沒有人了,如果有,那便只有我,只有夜——如其它也能稱謂如此。但我錯了,「橐橐」的鞋與地面輕擊搓磨的步響,由遠而近,由微小到清脆,由與夜同融到從夜裏析離出一個人行——那是有人正在跑步,而且真實地跑過我,不及看清他的樣子—也許我根本就沒打算去看清,而他的後背已經對準了我。「後背」繼續前奔,愈融,愈融,又只剩下了夜,又只剩下了我。也許應該只是剩下了夜,因為在別個人的眼裏看來,我又怎不是與夜同融?不是沒有形狀?不是沒有與夜脫離的能力?反是水,反是兌稀的泥,反是無色無味輕渺飄虛的空氣,拍圓便圓,拍扁便扁,稍稍加壓,便貼緊成一張餅,肉身血汁淋淋漓漓。我不知道夜裏究竟藏了多少東西,有多少可以給我看,有多少不准我看,有多少可以用眼看到,有多少憑眼睛再睜再睜,依然稀稀的一攤夜色蒙朧,不見它的臉,不見它暗地裏的行為,誰能清楚它究竟是慳吝,竟是豁達,竟然人眼裏它的太吝嗇,卻已是它的最極至的大方?人眼裏真實地所見的有時偏偏是最不能作為判斷的依據,可見世界何其的蒙朧,人在裏面是要怎樣地活地蒙朧。
「橐橐」的腳步在我不知道的時候沒了,一如我在簡短的活著的史裏碰見的許多事:來時,我不見擁有時不明不白,想珍惜時,卻早已不再。我趕緊地搜尋起我此時的所有。而我究竟有過什麼?我其實應該是一無所有,因為所有的多是別人借給的,租給的,施捨的。有有一個家,那是我的父母的,我只是暫居,「家」在我實在是一個太牽強的稱呼;我怎不見過陽光?但它是太陽的。它的肯照亮我,我的眼裏的世界,給我披一些暖意,已是它去以附加的仁慈。還有其他的其他,件件又怎不是這樣?看似我明明可以隨意支配的東西,而我卻做不得它們的主人,如果它們也能言語,也能動作,不知有多少會反抗我的統治,反要推翻我,反要奴僕我。即使是夜、陰雲、灰冷、濁悶,這些我所鄙棄的、極其厭嫌的,也可以把我隨意戲耍,玩弄地倦了,。休息,休息的飽了,精力充沛了,再繼續它的戲耍。也許這已成為我長期而穩定的絕不會下崗的工作,每日的必修課。
我想我得趕快逃開,就眼前這個立腳的地方,因為就是在這裏,夜,夜誘發的我的思想,已逼迫我心裏那份反抗的力道片片的凋零,我就要被擊敗了,尤其可惡的是,我是被自己的思想給擊敗,禁不住夜的調弄,說敗就敗了。夜一聲諷笑,風也與我不同道,在再同是被壓迫的人,反來壓迫我了,與夜合作來笑我,笑我這個身小思想也小的人。
我終於也來了一點憤怒,憤怒這個活在混沌裏,便只見混沌,活在青春思想也幼稚;活在孤單裏,便自以為是最淒迷的人的人。心裏也被激起一點鬥志的小苗,竟能這樣快地長大,抽枝掛葉,在夏季便膨脹它的果實,愈張大,愈張大,大到要像整個蒙朧的天穹,可以埋沒一切,可以排倒一切……
天是濛濛,夜是濛濛,自己也是濛濛。我口裏不說,眼裏卻有亮波,在心裏偷偷的把自己當作主人,當所有的主人,又有何妨?
今天是冬至日的前夜,天濛濛,不見星星。但我想我已有了星星,而且是在白天二月不會引退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