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看《魔戒》三部曲，震撼我的不是神怪夾雜的劇情，也非奇技淫巧的聲光場面，而是壯麗奇崛的雪峰和清幽婉秀的溪澗。我不斷嘖嘖讚嘆：什麼樣的國度方能孕育哈比人明淨無塵的烏托邦，又具有詭異險地，讓爭奪魔戒的各路人鬼仙神盡施所長，鬥法使幻？

因為《魔戒》，遠在南半球太平洋一隅的紐西蘭，遂成為我渴慕踏履的美麗夢土。

紐西蘭之旅從北島開啟。北島的山河湖海和山腳下如白雲舒展的一群群羊兒，恰似歲月靜好的人間樂土，哈比村落的外景即搭建於北島。

南島歷經億萬年冰雪厲風的切割，琢磨出外貌詭譎多變的峻山與海岸。南島，既有哈比村落的淡靜祥和，也有逐鹿魔戒的中土大地氣勢，是吸引各國遊客不辭旅途勞頓前來賞閱的《山海經》。

南阿爾卑斯山脈崇偉綿長

使 南島大氣泱泱的主軸，當屬南阿爾卑斯山脈（The Southern Alps），全長四百五十公里，從南到北幾乎貫穿西海岸。最高峰庫克山（Mt. Cook）高達三千七百五十四公尺，另有十六處超過三千公尺的峰巒。根據上世紀七○年代晚期的調查，占地超逾公頃的冰河多逾三千。它們如同一把把閃著銀光 的巨斧，日夜無聲地在南阿爾卑斯山脈，鍥而不舍地割鋸，切劃出深邃的幽谷與遼闊的湖泊。周遭山峰夾帶乾淨的天色投水，倒影一起浮於湖面，山的青綠與天的湛 藍全部融進水中，只有白雲和山頭積雪還能在湖裡保留片片皓潔。

由位於東海岸的南島第一大城基督城（Christchurch）往西行，經過 單調平坦催人入眠的坎特伯里大平原，從瞌睡中驚醒，發現遠山不知何時已貼近車窗成為近巒，道路迂迴曲折，車子放緩速度，並不時發出爬坡的喘息聲，可以確定 巴士正在穿過南阿爾卑斯山脈。此時瞌睡蟲已一掃而光，戴著白帽的連綿險峰，躍崖而下的垂壁白練，奔騰谷底的急流，恬靜無波的大小湖泊，不斷現身窗外，讓人 目不暇給。有時在轉彎處迎面而來，如闊銀幕的史詩巨片；有時在窗左向你眨眼，當你正慶幸坐對了邊，可以痛快攝影，突然你瞧見車右的景致也不遑多讓，而暗自 跺足。這是一片令喜愛大自然的遊人興奮貪婪的山水，可惜旅遊時節不是春天，無法享受沿路魯冰花眾色齊放，織就虹彩地氈的奢美視覺盛宴。

到達 西海岸，南阿爾卑斯山脈和公路並肩偕行。五月，正值南半球的深秋，公路上輕易得見群峰巍偉，不少已白了頭。旅遊團總會在最大的冰河塔斯曼和福斯或法蘭茲‧ 約瑟夫等冰河中擇一二安排朝覲。去看福斯冰河的那個下午，雨傾如注，陰霾與霧氣暗淡了景物，鑒於路滑安全起見，冰河前端以繩攔住不准靠近，訪客僅能從石頭 後窺看到冰河一角。

紐西蘭最富盛名的米佛峽灣（Milford Sound）異峰突立，此起彼落隱現於雲霧縹緲中，奇幻秀麗宛如浮海之桂林山水；航道曲折，山聳岳峙，懸崖掛瀑，屏息美景隨著郵輪左轉右彎源源湧入視線， 頗有長江三峽之詭峻氣勢，英國名作家Rudyard Kipling讚為世界第八大奇觀；距離塔斯曼海十五公里，乘船一小時內可來回看完，可惜令人感到意猶未盡。

怒濤撲岸千層岩怵目驚心

冰 河與峽灣已在加拿大、阿拉斯加與挪威等地見過；紐西蘭南島最令我驚豔莫名、震撼難忘的是它的西海岸，尤其是普那凱基（Punakaiki）的千層糕岩石 （Pancake Rocks）。從西海岸的格瑞茂斯（Greymouth）鎮北上，公路內側依傍山脈。初始景色尋常，直到大海現身外側，灰蒼的天，灰蒼的海，野風狂勁吹得 海面浪急濤捲，一股希區考克黑白電影的詭寒氣氛 壓得遊人幾乎斷魂。突然，一座巨石衝出海面，身骨嶙峋卻傲氣十足地屹立強風怒浪中，我拿起相機想照下，車子急速將它拋在車後；正為錯過攝影懊惱，另一座怪 石又破浪而起，剛在驚讚它的孤傲風采，下一座海中奇石又進入視線，意態尤勝三分。我喃喃抱怨，不了解司機為何快速行車，無意停下讓遊客欣賞殊異海景？

巴 士終於停下，讓我們進入普那凱基鎮的千層糕觀景步道，這才明白司機之前不停車的理由。沿著一公里左右長的曲折木板小徑漫步，外側多的是聳立海上，體貌雄 偉，姿態奇巧的石灰巨岩。億萬年海水侵蝕造就層層堆疊，宛若千層糕的罕見外觀。有的千層糕岩就在路旁，可用手觸摸；那些立於海上的，則具雄峻孤冷之美，引 發觀者無限想像力。

此處天地呈現一股貝多芬交響樂的憤怒之氣。風是憤怒的，鼓譟海浪揭竿而起，紛紛衝向岸邊，揮劍斬向石灰岩，劃出從頭到腳 一道道傷痕。海浪終於衝破陸地一角，形成兩個籃球場大的露天吹蝕穴（blowhole）。進入穴內的海浪發現沒有前路，驚惶抽身，後面的海浪猶不知情爭相 湧進，於是在穴內推打叫罵，如沸水開鍋洶湧翻騰。遊人自懸崖俯視滔滔怒浪，看得驚心動魄，就怕眼一花栽了下去，捲入激烈鬥爭中粉身碎骨。

圓石群與藍企鵝令人莞爾

南 島另一處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作品，是東岸毛利基沙灘的圓石群（ Moeraki Boulders）。直徑可達兩公尺的數十座半圓形大石頭，多數高與腰齊，有些甚至及肩，散布在海藻處處的平沙上，像怪獸下的巨蛋，一半藏埋土裡。其中幾 座巨石中間裂開，更彷彿蛋兒跌破了殼，人可立於其內拍照。石頭表面的龜裂圖案，又讓它們貌似足球。大自然風吹雨淋浪打日照，塑造如此諧趣的泥質沉積岩，令 人莞爾稱奇。它們是上蒼在南島向遊人展示的一種詼諧。

藍企鵝回巢也是趣味盎然的畫面。東岸小鎮歐瑪魯（Oamaru）設有觀賞台。當夜色全 黑未久，可以見到一批批小企鵝冒出海面，在岸邊略事停留，再搖搖擺擺走向十多公尺外人工搭建的木箱棲息。這種二十五公分高、一公斤重的藍色企鵝，是十七類 企鵝中最嬌小玲瓏的品種，但牠們的智力卻不容小覬。白天躍入深廣的海中分頭覓食，不需羅盤、GPS和手表，就能在日落後固定時間回到固定的岸上家園。牠們 似乎有一個個家族，有些企鵝上了岸，不隨其他企鵝家族回去，而是立在岸邊等自己家族的成員到齊後，才一起走向木箱。一入木箱，只聽到一片聒譟聲，當然囉， 分開了一天，晚上大家見面有太多的故事要分享，有太多的感觸要訴說，怎能不七嘴八舌搶著說不停呢？

壯麗荒闊氣象孕育《鋼琴》

東 海岸的濱海公路同樣傍山偎水，然而平坦的沙灘向太平洋開展，一派雍容大氣。西海岸怒滔擊岩的波譎雲詭氣象到了東海岸不復存在。再往北開，進入坎特伯里大平 原，地平線上遙望南阿爾卑斯山脈，猶如天高皇帝遠而失去嚴峻傲岸架勢。此時，紐西蘭之旅接近尾聲，奇特的是，盤桓我心的並非來紐之前印象深刻的《魔戒》， 而是多年前看過的另一部電影《鋼琴》（The Piano）。

十九世紀中葉，一位蘇格蘭啞巴少婦阿妲，由父親安排婚約，前往紐西蘭投靠從未 見過面的新丈夫。除了小女兒和衣服用品，她還帶著一件不尋常的行李，一架既重又精致的鋼琴。從大城港口轉駁送她們過來的小船，將母女倆和所有行李往沙灘一 拋就離開了。阿妲的新丈夫由於通訊錯誤並未前來接人，母女倆只好在沙灘上露宿一夜。次日，丈夫帶著毛利土著來到，瞧見木板包裝的鋼琴當場發飆，不肯讓土著 背負回去。於是，那架阿妲愛之如命的鋼琴只好留在沙灘上，任憑風吹雨打，漲潮的浪花一再湧向木箱底部，拍擊著阿妲的心頭。

初看這部1994年獲得三項奧斯卡獎項的文藝片就很喜歡；直到親炙紐西蘭南島的海岸才明白，為何紐國女導演Jane Campion會寫出如此疏離的故事，拍出如此蒼涼的氛圍。

南 島面積十五萬平方公里，人口僅有一百萬。即使大城基督城和但尼丁，也見不到摩天大廈。美得據說「適合皇后居住」的皇后鎮，受圍於層巒群峰中，面對著湛藍的 Wakatipu湖，有瑞士小城的絕塵之秀。米佛峽灣附近的第阿瑙小鎮，如第阿瑙湖畔一株臨波照影的水仙，單薄清雅。除了寥若晨星的幾個城鎮，行旅紐西蘭 南島公路上，多數時候前不著村，後不巴店，唯見一群又一群如同野生的羊隻在道旁食草，往往數十里不見人煙房舍。孤冷的沙灘、狂嘯的海風、深幽的密林、無人 的草原，大自然壯麗而荒闊，優雅而清寂，即使身為過客，旅人也能感同身受來自歐洲人口密集處的阿妲，對這片宇宙洪荒氣象的敬畏與悸動。最初她非常不習慣當 地毫無文化的粗獷原始；然而經過幾番風雨，片子結束時她終於絕處逢生，可以同時擁有愛情與鋼琴，她卻將鋼琴拋入海中，不無割捨鋼琴象徵的文明意味，而全心 接納天高地朗的紐西蘭。

行前受《魔戒》影響，對紐西蘭險峰峻嶺期待過高，我一直在尋找佛羅多和山姆逆風中鼓勇前行，背後雪山如後浪推前浪， 無休無止沒向天邊的怵目景觀；親臨紐國方知，對參加大眾化旅遊團的觀光客而言，這是緣木求魚的天真想法，尤其我們這團的行程並未深入庫克山公園攬勝。幸好 旅遊團安排的千層糕岩與東海岸之旅，讓我們見證了紐國另一種傲人風采。衝著《魔戒》去，攜帶《鋼琴》返，這段哈比國的意外旅程彷彿明示：人生旅途的得與 失，本就不能盡如掌控，也才有柳暗花明之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