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日報》 January 10, 2013
深秋,我和友人到家鄉一個濱海的村莊,訪問一位曾經和日本鬼子槍戰過,也曾當過「海盜」的八旬老人。和老人見面的地點,是去年靠各方捐款建起來的「老人康樂中心」,在滿布泥磚疊起來的低矮房子的偏遠山區,這一座白色小洋樓,無疑是搶眼的。它外面有一塊空地,鋪上了水泥,當停車場或籃球場均可,邊緣設置了七、八台健身器械。
新舊的交替,殘破的鄉村和現代城鎮的對照,這裡無疑是具有象徵性的。然而,我不想套陶淵明的「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硬充恬淡。並非不可以獻上頌歌,這背山面海的所在,寧謐是充分的。然而,這波瀾不驚的氛圍裡,有教我長久沮喪的一面,那就是缺乏生氣。不錯,這裡平安無事,和別的鄉村一樣。這裡沒有飢民,「吃飽」這個困擾中國鄉村千年、無數次引發暴亂的問題,總算差不多解決了。
可是,從進村起,第一印象確實糟糕。滿街的垃圾。路邊一個池塘,碧波瀲灩,殘荷在一隅,頗有風韻地招搖。可是,水裡比枯梗殘枝多了許多倍的,是冰茶瓶子、速食麵碗、紙巾、吸管、傍水小餐館扔出來的雞毛殘渣,最多的是外賣餐盒,遠看以為是下過一場白雪。再往前,是榕樹頭,好些閑人安坐著,沒怎麼說話,一管鄉人叫「大碌竹」的水菸筒,擱在花崗岩石凳旁邊,地上一攤攤帶菸蒂的淺褐色污水,就是漢子們輪著抽它時的產物。方場邊的健步機、坐蹬器和搖馬,新安裝的,沒毀壞,但鏽斑爬滿金屬杆。鄉村的主要人口是老人和婦幼,他們果真有上健身院的習慣嗎?
到處都是垃圾。和城市比,鄉村廢物的年資深得多,動不動是幾個時代的堆積,傾塌的房舍,固然是便利的堆放場,路邊尤甚,任何一處稍順眼的綠蔭,必有一堆乃至幾堆垃圾來殺風景。遠看小丘處處,都是人家往外倒的,或者在路上順手一扔的垃圾。鄉下人進了城,極難養成把廢物放進垃圾筒的習慣,在鄉村更加肆無忌憚。連死人也來湊一腳。這是積古的陋習,下葬後,逝者的衣服和物件,都要扔到路邊,點火銷毀。於是,燒不透的布料和碗筷勺鍋,與天地比壽似地,沿路展覽著。
我在村路上徘徊,頭頂上,是暮秋最後的紫荊花。我在想,無處不在的垃圾,昭示著什麼呢?第一是骯髒,人居然可以天長地久地與污穢為伍;第二是自私,屋裡乾乾淨淨,卻聽任公共場所如此不堪。最難以容忍的是,人清理它無非舉手之勞。設若一個從外地回來探望父母的人,找村長投訴。村長會苦笑說,鄉下人嘛,要求哪有這麼高?血猶未冷的漢子,從口袋掏出幾百塊,說:「請幾個人來幹,工錢我出。」村長嘻嘻笑著,出門去。不消一天,不必總動員,幾個人,一輛板車,幾把鋤頭和鏟子,就能把周遭的垃圾堆在一處,再加工一次,大部分可變為肥料。再派一個人,到池塘去撈漂浮物一天。就此,村裡村外煥然一新。習慣成自然的人們,忽然覺得山水異樣起來。這一辦法,其實一直流行,為了應付上級檢查。但,那僅僅是治本。維持長久的清潔,需要制定條例,實施監督。更加重要的,是教化的工夫。
走進一個陌生地方,「第一印象」至關重要。設若你是摯愛鄉土的企業家,要在家鄉設廠,車子突破垃圾的重圍才開進村,那麼,你認為你的鄉黨有打拚的力量嗎?髒和亂,一步到位地提供了這樣的信息:這裡的人們對環境缺少關懷,連發一個號令,動員大家清理垃圾這樣簡單不過、並不需要巨額資金的事,也不願幹、不敢幹、想不到要幹。如果「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的諺語成立,怎麼評價在垃圾的夾縫成長的人?
我再推論下去,卻不寒而慄——如果把我撂在這裡,起先也許挺身而出,至不濟也自任清潔專業戶;但是,久而久之,冷言冷語來了,同調者被嚇跑了,孤身奮鬥的勇氣被失望、絕望擊倒,被大家同化,被環境同化,我也成了垃圾!(寄自加州)
http://www.worldjournal.com/view/full_news/21329824/article-%E9%84%89%E6%9D%91%E4%B9%8B%E5%82%B7?instance=lit
敬請人道支援 我卓越不群的母親八旬阿嬤【台灣司法◎人間煉獄】部落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