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永鋒《北京青年報》 2008-02-03  

全世界確實存在一個活熊貓市場，不過這個市場主要在於公共科研單位或動物園。 　把一隻喝牛奶長大的雄熊貓放到自然界中，當然打不過它野氣十足的對手。假如放歸的是隻雌性熊貓，情況就可能好一些。雖然關在籠子裏的熊貓不容易發情，但雌熊貓的生存風險要比公熊貓小一些。

2006年底的那次登山，崔學振決定要做一件事，就是把他心底裏20年來的懷疑，對外訴說。他懷疑大熊貓有被人「謀殺」的可能性，尤其是近幾年重慶榮昌警方破獲的幾起山民獵殺大熊貓案，更是疑點多多。他推測，有關方面涉嫌使用「線人」，以高價收購熊貓皮為餌，引誘農民獵殺大熊貓。有關案件以及這種懷疑，近來已被媒體披露。2007年12月，國家林業局派出了工作組進行督辦，希望能夠揭開重慶榮昌縣警方為什麼在連續幾年內，老是破獲四川雅安市寶興縣的大熊貓獵殺案。

2007年6月，重慶榮昌又抓獲寶興兩個「熊貓兇手」胡洪強、李啟均的消息傳出後，四川雅安市政府組織了個工作組，到寶興督辦此事。在座談會上，寶興縣林業局野生動物保護科科長、熊貓攝影家高華康提出一個疑問：「自1998年以來，殺害大熊貓的案件已經很少，為什麼最近幾年，發生的數起案件都與重慶榮昌縣有關，都與甘海龍警方線人有關？這中間是不是有些蹊蹺？也許這些大熊貓是被人誘殺的？」

他說過這番話不久，四川雅安市委書記徐孟加的官方信箱，就收到一封通過網路傳過來的「密信」，內容與高華康說的話意思頗為相近。雅安市林業局領導覺得有些怪異，於是就打來電話，問高華康密信是不是他寫的。直到2007年12月7日左右，高華康才知道，這封密信的執筆者，網名「痛心人」的人是他的老領導，原寶興縣林業局局長、原四川寶興蜂桶寨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管理局局長、大熊貓專家崔學振。

崔學振從20幾年前就開始懷疑一件事，他覺得大熊貓被人殺害剝皮，有的是被「誘殺」的。過去，寶興有許多人都藏有熊貓皮。熊貓肉不好吃，但在困難時代也有人吃；熊貓皮沒有什麼用，但做個床墊子什麼還是可以的。因此，為了把大熊貓皮全部從民間收繳上來，當時想了一個辦法，就是拿棉絮之類的來交換。劃定一個時間線，在此時間線之前，把熊貓皮交出，不追究責任。在此時間線之後，再發現有熊貓皮，就視同為最新獵殺。當時一口氣收繳了90幾張大熊貓皮，全部送到了寶興鄰近的臥龍自然保護區裏保存。

但民間仍舊有些人相信大熊貓皮能夠賣得大價錢，藏著不交，等待好行情。從上世紀八○年代開始，有關方面為了把這些大熊貓皮引誘出來，曾經大量動用「線人」，甚至讓人化裝成「南方老闆」、「外國客商」，在各鄉村到處放風，說有人高價收購大熊貓皮。

崔學振說：「我是寧波人，講話有浙江口音，曾經有人勸我打扮成大老闆去引誘一下。我不同意。1988年成立林業公安時，有人勸我也參加，我也不想參加。但我參加過一些活動，在旁邊冷眼觀看。化裝成老闆的人，提著一箱子錢，上面是一層錢，下面是紙，讓人看一眼，趕緊就關上。『老闆』經過的村莊，往往都引發一陣騷動，許多人的眼神就開始不對勁了。從那時候起，我就覺得引誘的辦法不對，有謀殺的嫌疑。」

因為他發現，宣傳熊貓皮值錢，這就像懸賞令，讓許多人動了心，有舊熊貓皮的想拿出來交易，沒有的就想著到山上去殺活熊貓，弄熊貓皮。「世界上不存在大熊貓皮的終端市場。因此，我一直不贊成用『線人』和『化裝』的辦法來破案。我們巡山時遇上死熊貓，馬上把周圍群眾叫到一起，然後把熊貓皮劃破，澆上汽油，當場燒掉後掩埋。群眾有的說不能燒啊不能燒，大熊貓皮值錢，我馬上就對他們說，別聽街上人瞎扯，活熊貓是大自然間的無價之寶，熊貓皮根本不值錢。但人就是這樣，你再這說一萬遍熊貓皮不值錢，也抵不上一個人到村裏悄悄地說熊貓皮值大價錢，雖然這個人肯定是個騙子，但總會有人上當，讓我們防不勝防。」

崔學振指出，雖然民間老有人放風，相信大熊貓皮值幾十萬元一張，可真正交易時，並沒有實質性地兌現過。真正的交易案值最多幾萬元，而且都是「穿山甲」(寶興一帶對中間人的比喻)所為，不是最終買家出的價，因為根本就沒有最終買家，真正開出高額價錢的都是「線人」。

決定向媒體披露此事，崔學振頗費了一番思量。因為此事「20年來一直壓在心頭」，近來看到與甘海龍有關的幾起案例，更令他「常常因此不能入睡」。「把這些說出來，沒有一個人會高興，就像撕開一個傷疤，誰會喜歡看？」他平靜地說，「我也絕不會是受表揚的那個。但能夠換來雅安五年沒有人因為賣熊貓皮而殺害熊貓，我就滿足了。」

記錄30年熊貓檔案

崔學振是浙江寧波人，畢業於北京林業學院，後被分配到寶興，30餘年來一直在從事自然保護和大熊貓保護工作。他有一本不肯輕易示人的「大熊貓檔案」，主要記錄了從上世紀八○年代以來發生在四川寶興縣的各類熊貓事件。

1983年10月，崔學振記下了「大熊貓一號檔案」。他當時想，大熊貓應該有檔案資料，這對自然保護區來說有重要的研究價值。半年時間，他記到「10號檔案」時，有點記不下去了，因為大熊貓死得太多。崔學振說，他每次看到大熊貓死去，眼淚都會止不住地流下來。

「大熊貓檔案」的封面上，有他的題詞：「我遭孽的大熊貓。」

他有一張自製的「熊貓形勢圖」，在一張寬大的寶興地圖上，他用各種圖注來標明「熊貓的去向」：一隻站立著的熊貓，表明這只熊貓是被上級「調走了」，圖註下標著時間和調動地點；一隻走著的熊貓，表明是救活之後放歸自然了；一隻骷髏頭，表明發現熊貓時已經自然死亡；一隻骷髏頭上點上一個紅點，那麼就意味著這只熊貓是被人獵殺的。

他點數了一下，幾十年來寶興被人獵殺的熊貓，如果沒有24隻，也有20隻。全世界確實存在一個活熊貓市場，不過這個市場主要不在於私人，而在於公共科研單位或者動物園。許多動物園都以擁有一隻大熊貓為榮，許多人都願意去研究關在籠子裏的熊貓。近五十多年間，中國從寶興「調」出去，甚至送到世界各地的熊貓，少說也有130隻。

1949年之後，除了當地人的獵殺，捕獲熊貓出現了三次變化：最早是用來作為外交禮品；接下來是作為展覽品，租給世界各地的需求者；現在更多的是作為科研用品，供給世界各地的科研機構。中國政府已經明確不再把大熊貓作為禮品送給其他國家。但會把大熊貓作為科研體借給提出申請並付得起錢的科研機構，一般是每隻每年要收取10萬美元的費用，一般的「科研期」是10年。

世上最環保的動物

崔學振說：「熊貓是世界上最環保的動物。熊貓就是可愛，它本來是熊科動物，前面還殘留著兩顆肉食動物才有的牙，可它卻不吃肉，吃竹子吃竹筍。熊貓吃了竹子以後，它的糞便沒有臭味，拿出來是竹子的香味。熊貓到了動物園以後，吃了人工餵養的飼料，糞便就很臭。」

工作30多年來，崔學振參加搶救的熊貓有50多隻，成功救活40幾隻。對於把熊貓「關在各種各樣籠子裏」，他內心一直有牴觸情緒。有時候，上面的熊貓調令已經來了，但來運熊貓的人到現場一看，發現熊貓已經「回歸自然」了，自己跑了，實是崔學振偷偷把它放到山上去的。

他覺得，哪怕動物園是半自然甚至全自然的環境，但終究熊貓不是在自由的天地裏，而是在人類的監控下生活，動物園再大也像一個鐵籠子。他認為熊貓應該回到它的棲息地區，在自然界中就地保護。真正的熊貓是活在大自然中的熊貓，必須儘快讓大熊貓回歸自然。有些部門也摸清了他的心思，因此，派來的人往往揣著「熊貓調令」，逕自就到熊貓的圈養地，組織人手把熊貓運走。因為心裏老懷著這樣的想法，因此，每知道有隻熊貓從寶興調走，崔學振都要流一次淚。

放歸自然的悲劇

2003年，臥龍基地的一隻人工繁殖的雄性大熊貓「祥祥」開始進行放歸野外試驗，2006年4月正式「放歸自然」。熊貓平常都是獨來獨往的，有自己的領地。只有求偶時才聚集在一起，往往是幾隻公大熊貓為了爭奪一隻雌熊貓而互相爭鬥。母熊貓在旁邊等待勝利者的出現。勝利的熊貓可以邀請雌熊貓進入它的領地，談情說愛，輸的熊貓只能等其他的機會了。「祥祥」到了野外之後，與其他的公熊貓爭奪一隻雌熊貓的愛情，結果被打成重傷。臥龍保護中心的工作人員把它救回來治好後，又再次將它放回，結果是祥祥死亡。

崔學振說：「大自然最大的特點就是殘酷，只有適應這種殘酷的個體才可能生存下來。如果人類想把大熊貓或者某個物種放歸自然，就必須充分考慮到自然界的這種殘酷性，設計出合理的放歸方案。人類都是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熊貓也一樣，由殘酷生活轉向安逸生活容易，由安逸生活轉回殘酷生存就很難。他們把一隻喝牛奶長大的熊貓，一個奶油小生放到自然界中，當然打不過它野氣十足的對手。假如當時放歸的是只雌性熊貓，一個青春美少女，情況就可能好一些。雖然關在籠子裏的熊貓不容易發情，但畢竟雌熊貓的生存風險要比公熊貓小一些。」

　熊貓遭遇的最大的危險是棲息地破壞嚴重，棲息地和潛在棲息地越來越頻繁地受著人類活動的干擾，棲息地破碎、孤島化還導致熊貓之間的基因交流變得相當困難。因此，很早以前，就有專家提出建設大熊貓「生態走廊」、「親情走廊」的概念，倡導大保護區的思路。「大熊貓生態走廊」工程建設最早於1987年提出，希望通過在一個個相對孤立的大熊貓棲息地之間種植箭竹林，將不同的棲息地連接起來，以擴大大熊貓活動範圍，增加大熊貓的種群交流。現在，一邊是水電開發、道路修建、旅遊衝擊、礦藏開採、割竹挖筍、採藥伐木的浪潮衝擊著大熊貓的棲息地和潛在棲息地，一邊是整體保護、在自然中保護的思想越來越成為主流。

2006年7月12日，在立陶宛首都維爾紐斯舉行的聯合國第三十屆世界遺產大會上，「四川大熊貓棲息地」列入世界遺產名錄，這個地區目前保存了全世界30%以上的野生大熊貓，是全球最大、最完整的大熊貓棲息地，也是全世界溫帶區域中植物最豐富的區域。1983年前後，四川夾金山一帶的大熊貓棲息地箭竹大量開花枯死，這個事件在全國引發了轟動，本來，按照自然規律，竹子長到一定年限，就會開花枯死，然後再有新的竹子長出。某個片區的竹子開花是正常現象，如果棲息地不破碎，如果人類領地擴張不是那麼強悍，大熊貓能夠自由遷徙，那麼它們會很快找到新的覓食地，即使真有死去的，多半也是老弱的和患病的。而當時人民都害怕了，在媒體的烘托下，掀起了全國一起出錢出力保護大熊貓的熱潮。

棲息地伐木成災

崔學振當時任寶興林業局局長，他們是搶救大熊貓的重要力量，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一個奇怪的潮流出現了，當地為了修建「經濟公路」，開始大量在大熊貓棲息地範圍內砍伐天然林。時任縣林業局局長的崔學振，當時幹了一件不管是今天看來還是以後看來都意義非凡的事—————在砍樹高峰的時候，縣政府給林業局下發了檔，把砍樹的指標定得很高。崔學振除了在檔上明確表示不同意砍樹指標之外，又以寶興縣林業局的名義，「上發」了一個檔，要求縣政府收回砍樹的檔。

1985年底，寶興縣大肆砍樹的現象被某家媒體報導了，引起了高層的重視。1986年4 月15日，四川省委辦公廳給當時的雅安地委和四川省林業廳發了一個通知，同意處分寶興縣有關官員，同時，「要求縣委縣政府做好國有山林收回後的善後工作，採伐的地方要全部更新造林，超伐的木材全部抵交今後的採伐指標，對已出售的國有木材款進行清理，對少數以權謀私，中飽私囊的要嚴肅查處。」

但是現在，寶興除了1975年成立的蜂桶寨自然保護區範圍內還可看到林相尚好的天然林之外，其他的地方，天然林的能力一直頗為孱弱。有些地方雖然有了林子，但全是單一的人工純林。砍去的是天然的樹木，營造的是單一的純林；砍去的是自然界成長千百年的本地大樹，營造的是幼小的外地樹種。崔學振喟歎了一聲：「寶興現在已經沒有什麼大樹。要想恢復當年的風采，也許再過五百年或者永遠不可能了。而沒有良好的天然林，大熊貓的棲息地保護，從何談起？」

　寶興原稱穆坪，1929年改縣時取「寶藏興焉」之意，更名為寶興。1869年，在寶興傳教的法國天主教阿爾芒‧大衛神父發現了大熊貓，並把它命名為「黑白相間的熊」。這位熱衷於發現新物種的傳教士，把熊貓皮寄給了法國巴黎國立自然歷史博物館研究部主任米勒‧愛德華茲。米勒對這個物種迷戀不已，他經過細心研究後，將其命名為「大貓熊」。這種被中國人更習慣地稱為「大熊貓」的動物，是世界上最後發現的大型哺乳動物。從此，這個黑白相間的動物，被全世界人深深地喜愛。根據1999年至2003年的中國第三次大熊貓普查結果，中國的大熊貓總數接近1600隻，而寶興縣共有大熊貓143隻，是中國擁有大熊貓的縣市中居於前三位。

自從大衛神父的「科學發現」被報導之後，從1869到1946年間，國外有至少二百多人次到中國有熊貓的地方調查、搜集、捕捉大熊貓或者購置大熊貓標本。將近10隻大熊貓（或者它的標本、皮張）被人們用各種辦法弄到國外，1946年《大公報》曾發表文章指出：「出產川康邊境之珍獸熊貓，目前捕獲甚多，已不多見。捕捉者以此獸可以換得高價，以致今日往獵者數月始獲一頭。長此以往，熊貓勢有絕種之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