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慶龍一直覺得城市裡養了許多數量性別種類未名的鳥兒哦。
他說這個街角轉彎的地方經常可以聽見鳥鳴聲,或是走出便利超商門口左轉不遠處的天際,也有突如其來的鳥影倏地───無預警的飛越過頭頂上方。出門一定戴上帽子,這是李慶龍一個小小的習慣,他就不怎麼喜歡風吹過額頭的感覺,虛虛杳杳的,毫無程序可言。那帽子是幾年前有個人買給他的,到底是誰又為什麼要送他這禮物,李慶龍卻怎地也記不起來。寬寬鬆鬆的帽沿被汗漬滲透,一些不紮實的滾邊接縫早已鬆脫掉落,厄黃且曖昧的汗漬遊走在其間,但李慶龍就是捨不得丟掉這頂帽子;寬寬鬆鬆的帽沿就像他臉上的皺紋正歪歪垮垮橫越過許多人的眼睛。
週末傍晚時,李慶龍會戴上帽子穿著一件紅色的風衣,拽著他那台同樣也是斑駁的紅腳踏車上街。李慶龍其實是個不太高也不算好看的男人,他總是駝著背走路,彷彿那是與生俱來的姿態般,一點轉圜餘地也沒有。哦,事實上李慶龍是的,他的嘴角以及鼻子下方經常散亂著未刮乾淨的鬍渣,不細看的人準會以為他是個城市裡慣有的流浪漢,莫名成為眾人眼中鄙棄的風景,但李慶龍其實也不是挺在意自己這種不修邊幅的模樣,即使成為城市裡移動的景物,對於生活在自我中已習慣的李慶龍,大概不能有任何差別上的認知;這世界就是如此規律與整齊,所以李慶龍厭了。
厭了。倦了。無所謂的。渴望與逐漸逝去的平衡點之間,他總踟躕。
這種可怕的感覺第一次侵襲李慶龍的腦神經時,他還只是個十多歲的小男孩,有天他同樣拽著紅腳踏車回家時,卻發現母親臥房的窗口半開啟,期間還不停竄出許多鳥兒,密密麻麻的鳥群,不停飛出。母親什麼時候在屋裡養鳥了呢?把紅腳踏車擺到院子的打水器旁,李慶龍輕手躡腳的沿著牆邊來到窗邊,微微掂高腳尖,他試圖捉住飛躍而過的層層鳥影。黑漆漆的一大片,待陰影散去之後,鳥群已消失無蹤,但母親細微的喘息聲卻直直飛進李慶龍耳裡,好奇怪啊,窗邊細縫裡的母親雪白而又豐滿的皮膚,與男人的黝黑卻成為一種在眼裡的強烈對比。
那是李慶龍第一次感覺這城市裡的鳥實在太多了,並且還有加倍繁衍的可能。以後每隔一段時間的李慶龍總會在母親臥室窗口邊發現鳥兒的蹤影。李慶龍的爸爸已經死了好久,久到連隔鄰的閒言閒語都快靜止似的,他卻在懂得男與女之間的那個年紀,開始叫過好多人爸爸。多麼怪異的組合,但他的母親卻反而樂此不疲,還在屋裡養了這麼多鳥。
李慶龍是喜歡鳥的。他就喜歡鳥兒們無拘無束的飛翔姿態,也喜歡鳥兒們成群結隊的行動,總是令人感到溫暖。事實畢竟還是與喜歡這件事有著極大距離,高中之後,李慶龍意外撞見鳥群的時間更多了,每回他總按住胸口上劇烈的顫動,試圖看清鳥群們遷徙以及來往的方向,總該有個脈絡可循,但李慶龍就是找不著。到底是什麼原因讓自己對身處的這個空間開始疑神疑鬼的懼怕,李慶龍疑惑於這答案之前,Yuri的身影卻忽地撞進不屬於她的腦海空間裡,還沒有心理準備啊,李慶龍並不想記起她。
Yuri說城市是個鳥籠。廣闊且又矛盾在固有模式的空間,人們不斷追逐。厭倦。追逐。最後他們把這種幾近瘋狂的行為怪罪於社會層出不窮的犯罪與攻擊,這些問題李慶龍一點也不想明白,更不想去追根究底,他唯一關心的就只有城市的什麼地方最常出現鳥的蹤影,以及出現時數量與種類的多寡,而開始研究鳥類遷徙的蹤跡以後,從前那種感覺不知怎地又忽然崩裂了,急促的擴散。
不是懼怕呀,更無所謂的寂寞,就是一種空空洞洞毫無底限的下墜感,讓李慶龍無法專心於工作上,自上週一起李慶龍便向公司遞出辭職信,他說想要去追尋鳥兒了。同事們筆直無誤的朝笑聲仿如利劍般,不停錐刺著李慶龍身上每一條神經。這些人或許從來沒有過飛翔的感覺,他們打從一開始就跟李慶龍有極大的不同點,至少他們不曾想當鳥兒過吧,呵。從很久很久以前當李慶龍還是個少年時他就想養鳥了,他想養一隻乖乖巧巧的鳥兒,一隻不會反抗也不需餵食的鳥兒,就是如此而已。所以他總尋找著。每個週末李慶龍會拽著紅腳踏車出門,火車站前的鐘擺下、陰暗的巷弄小道、或是燈紅酒綠的市中心,到處也可以看見李慶龍的身影。
隨身攜帶一隻黑色長笛,那是李慶龍的一個習慣。他總愛吹笛。開始只在泛著淺淺霉味租貸而來的小房間內吹奏,李慶龍藉著唇瓣之間的契合與錯離,試著把笛音由屋內這扇僅存並且是唯一的小窗擴散出去。
小窗就擱在李慶龍用慣了的書桌旁,閒暇時李慶龍會點根煙,一個人站在窗口邊發呆。到底為什麼這裡要有這扇窗呢?由小窗望出去,密密麻麻的,全給層迭不绝的屋頂給淹沒,不管他怎麼樣的去找尋,出口卻始終隱藏在看不見的地方,就是因為這樣,這個世界的鳥才會那麼急遽的加倍繁衍,以讓自己擁有更強的基因優勢,來面對急促消逝的生命個體。
冬天時李慶龍穿上那條破舊的黑西裝褲,一個人由城市的這端到達彼岸,開始他與鳥兒的對話,笛音單調的傳進每名路過人的耳裡,有人輕笑的筆直向前走,有人則是漫不專心的卑斥,那一切似乎不重要,他只是以為鳥兒應該聽懂關於笛音裡輾轉傳來的哀愁,反覆藉著單音的敘述呼吸。
孤單轉著。這世界總是如此,永遠不去思考人們到底需要的是什麼,只是自顧自的轉著,但是不管李慶龍有多麼的形式上思考矛盾,他還是一直覺得這個城市裡養了許多鳥,也許等到有天城市裡的鳥衍生到足夠的數量之後才會被人們發覺。
「你說那些鳥都到那裡去了呢。」一個鎮日充滿蟬鳴的午后,李慶龍的母親臥在充滿詭異氣氛的深褐色長沙發內,突然這麼問著。
蟬聲唧──唧──唧的鳴著,規律且有秩序的切割著李慶龍腦內的每一條神經。他想起每次父親單獨帶他穿越那一大片有著蟬聲的樹林時,衍生在自己心裡的懼怕感。跛腳的父親就走得慢,一拐一拐的,傾斜著肩膀的他像是一具操控失敗的玩偶,賣力晃著誇張的步伐前進。即使如此,李慶龍仍是愛父親。從他小的時候開始,李慶龍就學會如何緊跟在父親的身後,而不去超越他。
這一片樹林不是很大,拐幾個彎後就可以到達鎮上的冰店。在炎熱的夏季裡,唯一支撐李慶龍的就是沁涼冰品溶化在嘴裡的舒服感,他嚥嚥口水,抬頭望向前方,父親卻不知何時已消失在視線內。蟬聲四起,毫無目的開始擴散。李慶龍好怕,他好怕一個拐彎後,父親會被這些蟬聲吞噬。夢裡蟬的數量在入夢後急遽的遞增。幾次,他跟父親提及這件事,父親卻只是揚起滿是鬍渣的嘴角,摸摸李慶龍的額頭,告訴他那只是一場夢而已。是嗎?那是一場夢而已嗎?接著,父親會開始以他一貫清柔的語調,拉著李慶龍的手,一路上說著許多關於鳥兒的故事。
父親告訴李慶龍,他養了非常多的鳥,並且藏在一個沒有人發覺的地方。他說得認真,臉上有種難以捉莫的神情。父親就跟李慶龍一樣吧,在自己的國度裡養著鳥,沒有人可以看見。
「那媽媽呢?媽媽養的那些鳥呢?」
搖搖頭,李慶龍的父親笑著,「我不知道,或許有一天她會告訴你吧。」李慶龍的父親從來不告訴他那群鳥兒的遷徙方向,如同李慶龍從來不曾央求父親帶他去看那群鳥兒。
有天,同樣是夏季的午后,李慶龍站在樹林入口,等待父親到來。他等了好久好久,父親卻沒有出現。李慶龍慌了,他艱難的移動雙腳,試圖走入樹林。才走沒幾歩,他遠遠地就看見父親了,還是傾斜半邊肩膀,就在不遠的轉彎處。
李慶龍想開口喚他,卻被一群人拉住,他們告訴李慶龍說他父親死了。死了。怎麼回事呢?李慶龍望著空蕩蕩的前方,蟬聲四起,迅速蔓延在李慶龍的腦海,李慶龍大叫,轉身開始沒命的狂奔。他看見一個完整的父親被幾千幾萬隻的蟬給包圍,這些蟬一口一口的,把父親的臉……五官……手腳……逐漸的吞噬。那是一個有著蟬聲的午后,就跟今天一般,父親被人發現吊死於瀰漫著蟬聲的樹林裡。
李慶龍終究沒有問過父親養過的那群鳥兒如今遷徙至何方了。
「我討厭蟬。」記得李慶龍最後是這麼回答母親。他望著母親。母親的眼神裡沒有李慶龍。忽然地李慶龍的眼前……腦海裡以及屋內伸手可及的牆壁上,撞出了一大群的鳥兒,不停在周圍鼓譟。他看見身上老是掛吊著一大堆體毛的男人,父親愛鬼魅的母親,母親卻忘不去父親的跛了的左腳。於是,那天李慶龍莫名其妙的發覺,鳥兒竟把這屋內的所有窗子,都撞擊成一大片血的紅。推開紗門,他牽起院裡的紅色腳踏車,一路狂奔而去。盡頭是灰濛濛的一片死寂。
該下雨了吧。先是一滴、兩滴的不持續落著,就忽然刷的一聲,淚水迅速蔓延。紅腳踏車不太規律的運轉聲,喀擦、喀擦、喀擦的迴盪於巷弄內。忽快忽慢的,李慶龍走出這條長長的歪斜小巷時,那名總是倘著半個胸部的女人又趨前遞給他一把傘,明星花露水的味道混合著夏日午后的怪異陽光,猶在女人的乳房裡溫存。接過傘,李慶龍不在意的含糊點頭,一雙迷濛的眼神望向小巷外的天空,女人為什麼與母親長如此相像呢?她們是兩個不同的個體啊。也許,這城市裡的人就是因為太過相像,衍生出來的情感與對白才會如此的艱澀。
騎著腳踏車的李慶龍沿路微笑的四處張望,彷彿才是剛進城市的陌生人,凡事還在新鮮頭上打轉,久了,真的只要時間沉積的夠久遠,這些人們會發覺其實城市不過是個轉動中的鳥籠,裡頭的人們不管如何奔跑,如何找尋,永遠也只有一個出口,一個無法去開啟的鏽鎖﹔只是有那麼幾次李慶龍真的差點把這鎖給撬開。
記得那是個陰雨綿綿的週末午后,一切像是無可避免卻又那麼剛好的發生,李慶龍遇見了一隻鳥,一隻白色而又純潔無暇的鳥,奄奄一惜的鼓動著缺角的翅膀,沉默綣縮於李慶龍走慣的小道上。
「妳是……母親嗎?」李慶龍說。他彎下腰,然後輕巧巧的把鳥捧到手心裡,仔細的端詳,「不‥‥妳不是她‥‥那麼我又是誰呢?」李慶龍混混沌沌的,在腦海內拋下許多疑問。
安安靜靜的,鳥只想安安靜靜的找到一個地方休憩,它祈求著李慶龍能不能別再把自己野放,接觸過地面的鳥再也不想過著從前無邊無際飛行的噩夢,那感覺就像是不管再怎麼努力的飛行,始終卻找不到落點的悲哀。
「那麼我要怎麼做,才能真正成為一隻鳥兒呢。」李慶龍問道。他小心翼翼的把鳥放到胸前,仔細端詳。
鳥兒笑了。她成為李慶龍生命裡的第二個女人。李慶龍把Yuri當成一隻鳥,他像是呵護自己的小孩,寸步不離的跟著Yuri。他總愛問:
「什麼時候我才能成為一隻鳥呢?」
Yuri搖搖頭,她不說話。
李慶龍把Yuri的翅剪去。於是,Yuri說她想飛了,想離開李慶龍,「你永遠也不能成為一隻鳥,因為你沒有靈魂。」鼓動著殘翅,Yuri站在小窗上,頭也不回的飄著濛濛細雨的空中飛去。
緊握住手上殘留的羽毛,李慶龍陷入無止盡的懊惱中。「不……妳是我養的鳥,我不能讓妳離我而去。」他不明白父親的死去,母親的死去,以及Yuri的想飛,究竟有什麼樣的關聯性,他只是想養一隻鳥兒,想養一隻聽話又乖巧的鳥兒,他們卻仍眷戀地面的感覺,執意離去。
Yuri離去後的第四天,李慶龍忽然發現自己可以成為一隻鳥兒了。他帶著笛子,邊吹邊走向城市末端的天橋。「如果以靈魂來換取一隻鳥的飛行呢……。」他站在高高的天橋上,一如往常的,吹奏著單調的笛音,忽然有個警察模樣的人趨前盤問他,李慶龍轉身,「幹什麼呢?」
他並沒有掙扎,只是抬起滿是鬍渣的下巴,揚起嘴角的問道,圍觀的人群開始傳出竊竊私語的聲音,彷彿間,李慶龍又回到童年的樹林裡,他就是想把父親當成一隻自己飬養的鳥。
「吶,你說那些鳥都到那裡去了呢?」他問著人們。沒有人回答李慶龍這個艱澀的問題。
「我想那些鳥兒大概都去找尋靈魂了吧。」
原來飛行的感覺是如此的美妙。李慶龍墜落之前,他真的確信自己養了一隻鳥。
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