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喜陽
米蘭‧昆德拉認為,寫作癖發展成流行病需具備三個基本條件:「一、福利水準的普遍提高,使他們有閒暇從事無用的活動;二、社會生活高度原子化以及隨之而來的個人與個人之間的普遍疏離;三、民族的內部生活中大的社會變化的極端匱乏。」(《笑忘錄》第140頁,王東亮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年1月第1版)隨著國民生產總值的逐年攀升,隨著有閑階層人數的逐步擴大,隨著鄰家相望、敲鍵之聲相聞而民至老死不相往來的「傳統」悄然復興,隨著光榮與夢想的消解和個人化生存的確立,隨著虛擬空間「博客時代」的逐日來臨,「有空去我家玩玩」變成「有空上我博客看看」,我們開始逐漸進入一個寫作癖大規模流行成病且肆意公開展示的時代。
每個人都是潛在的作家,並且都可能是潛在的不朽的作家,這似乎是博客給「博客者」——我用這個生造的詞來指代那些生活在博客時代並熱衷於寫博客的人們——帶來的高度自信。人總是要死的,要從這個熙熙攘攘的塵世中消失到另一個世界,就像水滴消失到洪水中而蹤跡全無。於是,留下一點詞語的痕跡——哪怕是詞語的垃圾——無論如何也要留下。「博客者」趕上了好時代,沒有可能變成鉛字的詞語卻能夠佔據一方虛擬的空間。雖說沒有英雄的年代是寂寞的,個人乃至整個民族生活中沒有歷險的歲月是悲哀的和恥辱的,可是我們在自己和他人炒作的泡沫中製造了那麼多五彩繽紛的幻影,當然可以自欺欺人的以為經歷了人世的風雨見到了真正的彩虹。是為自己、還是為別人、為未來寫博客?當然是為自己寫!「博客」是我們活著時的安神劑;當然更是為別人、為未來寫!「博客」是我們死後的防腐液。立言是「三不朽」之一,中華民族的優良傳統不能毀在我們這一代,國粹應該在我們「博客者」手裏發揚光大。
想想真奇怪,連孔夫子也甚至害怕「立言」。孔子就說他自己「述而不作」。為什麼?章學誠解釋說:「所謂述而不作,非力有所不能,理勢故有所不可也。」(《文史通義校注》第2頁,中華書局1985年5月第1版)什麼理勢?錢穆說:「孔子有德無位,故但述而不作。」(《論語新解》第166頁,三聯書店2005年3月第2版)孔子明知自己「有德無位」,沒有資格作《春秋》,但他因為懼「世衰道微,邪說暴行有作,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乃不得不作《春秋》;而作《春秋》,本來是天子之事,所以他戰戰兢兢地說:「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四書章句集注》第272頁,中華書局1983年10月第1版)孔子之畏何其深也!章學誠說:「古人不著書,古人未嘗離事而言理」(《文史通義校注》第1頁),意在說明古人不憑空著書,凡著書必即事而說理,即器以明道。孔子和古聖先賢不敢輕易著述;凡有所著述,皆出於不得已。無病固不可呻吟,即自家有病亦不輕易呻吟;惟關乎家國天下之病,乃不得不大聲疾呼也。
昆德拉說:「如果有一天(這一天為時不遠了)所有人一覺醒來都成了作家的話,那麼普遍失聰、普遍不理解的時代就降臨了。」(《笑忘錄》第164頁)隨著詞語的猛烈氾濫和自我的瘋狂展示,我們已不是正在走近這個普遍失聰、普遍不理解的時代,而是正在走進這個可怕的博客時代。雖然在現實中人們情願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但是在「博客」上人們卻熱衷於展示自我,甚至不惜扒光自己的每一寸外殼,以期吸引眼球留下影像。因為一味渴望得到別人的理解,所以人人瘋狂的展示自我,所以我們普遍變得互不理解;因為詞語的猛烈氾濫,我們被外界的和自己的詞語所包圍,我們在扒光外殼的同時又穿上厚厚的詞語外衣,所以我們的眼睛將疲勞得幾乎失明而耳朵將清閒得幾乎失聰。失明失聰乃至失去自我卻不自知,而我們原本是希望由此保住自我的。相映成趣而又發人深省的是,古人並不刻意當作家想不朽,而是出於責任感而不得不有所著述,我們卻發現了偉大的作家、看見了神聖的不朽;他們不宣洩自我不展示自我,我們卻發現了先賢們「一個個鮮活的面容」,以及想抹也抹不去的獨特的身影。
本文為《世紀中國》網上首發,發佈日期:2006-01-13
http://www.cc.org.cn/newcc/browwenzhang.php?articleid=5887
本文於 修改第 1 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