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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道》
The Butterfly Trail
文‧林奇伯
一九九○年代,台灣興起一股自然寫作熱潮,也將自然觀察的風氣帶進一般人生活中,然而今天生態指南書籍依舊熱賣,自然書寫卻始終停留在櫥窗式的引介,尚未達到一定的文學高度,就已沉寂地退居市場邊緣。
二○○三年十月《蝶道》一書出版,自然寫作卻彷彿又活過來一般,年底各大報紙、行銷通路的年度好書評選有如骨牌效應,紛紛盛讚《蝶道》的文學成就。或許是基於長期對自然寫作漠視的補償心理,也可能是因為該書序言作者陳芳明與劉克襄罕見的高度讚美,讓人無法不投以關切眼光,但除卻這些「因緣際會」,吳明益在《蝶道》中展現的文學成果,雖佈局略顯雕琢,卻讓人印象深刻!
什麼是「蝶道」?
在生物學上,「蝶道」是指蝶釋放費洛蒙所形成的氣味路徑。在蝶道上,蝴蝶求偶、覓食、探看世界、煽動氣流。
吳明益形容那是一條「感官之路」:視覺、聽覺、嗅覺、味覺、生死、避敵,與交歡的蝴蝶感官之路。之於他,「蝶道」則是從觀察蝴蝶出發,衍生出的生態議題、歷史辨證、藝術聯想,與自我生命的探索與詰問。
色弱VS.特出
吳明益也有一股吸引人的費洛蒙氣味,提到他,大家都喜歡描述他長期讓陽光熾吻出的南島皮膚光澤,聽他說話,很容易有「行走於山林間的青年哲學家」的聯想。
吳明益寫過廣告與流行音樂評論,小說得過各大文學獎項,但卻以觀察蝴蝶的自然寫作成名。他多才多藝,沒有太多世俗算計和名利企圖的寫作方式,即使文學筆觸尚未達到自我的巔峰,卻已有一種讓讀者很難不打心眼兒裡喜歡的魅力。而吳明益的蝶類觀察也充滿戲劇性,他天生「紅綠色弱」,卻醉心於色彩瑰麗的蝴蝶,外界容易產生一種類似對聾人音樂家的好奇:他見到的世界可有我們這麼瑰麗?他眼底的蝴蝶可有特別的樣貌?
會展開蝶類的觀察,是因為特別的機緣。
「色弱」的吳明益八年前到昆蟲展打工,展期中,他凝視展場一件件的蝴蝶標本,開始為這美麗的生物著迷。昆蟲展的兩、三個月時間裡,他從工讀生晉升為解說員,從陌生到熱情,於是開始在課餘時背起背包,行走於山林間追逐蝴蝶出沒的路徑,書寫觀察紀錄,並零星發表數篇生態散文。
「完全是無心插柳,」吳明益說,原先出版社是想出版他的廣告與音樂評論,但因該類書籍成本過高,改建議他多耕耘自然寫作,誰知第一本自然觀察書籍《迷蝶誌》竟引起廣泛注意,並獲得台北文學獎。一時間,他成為台灣自然書寫的新銳。
許多年輕的寫作者會攀住這樣的機緣,試圖在市場上有一番作為,但吳明益卻選擇相反的路,他刻意推掉蜂擁而至的稿約,避免落入「為發表而書寫」的窘境,並向西方自然寫作者取經,擺脫字數的限制,加入更多的反思與討論,甚至包辦了《蝶道》一書的文字、攝影、繪圖,及版面設計,成為他至今「自我完成度」最高的書籍。
吳明益笑說,他知道自己非暢銷型作家,第一本小說集《本日公休》就讓他走出銷售量的幻想,但《迷蝶誌》卻因接踵而至的讚譽,終於有了二刷的機會。
「寫作的報償常常存在於細微處,例如我在《蝶道》裡的各篇篇名就含有與宗教、電影、歌曲等對話的隱喻,別人不一定看得出來,但創作過程中卻充滿著樂趣,」他說。
趁著有光
自然書寫從繁華到沉寂,外界對初露頭角的吳明益寄予高度期待在所難免,作家陳芳明形容《蝶道》是「以小搏大」,深入蝴蝶生態的現場,以細膩的心思和百科全書般的知識,引經據典,「有一種躍動的光線在他的字句之間穿梭」,讀者隨之「發現了歷史,也體驗了現場的溫度、高度與溼度」。
自然書寫作家劉克襄則認為,吳明益輕易地跨越了台灣自然書寫者長期面臨的文學性與自然觀察間分寸拿捏的問題,以成熟的西方論述手法進行本土思維,「展現了一個罕見地、細緻而龐大地鋪陳」。
這本由兩位作家大力背書的《蝶道》,分為「六識」與「行書」兩個部分,前半部的書寫特別讓人驚艷。
「六識」是從眼、耳、鼻、舌、身、意六種感官角度切入,在蝶類觀察中,發想人類內在與外在活動相應而成的色、聲、香、味、觸、法六境。
行文中,信手拈來,彷彿端坐斗室,又帶著讀者穿越時空,在各種「蝶道」上循跡而上,書寫的內容廣泛,觸及繪畫、音樂、科學、倫理學、哲學等領域。
如<趁著有光>一篇談「眼」,作者以自己「色弱」所產生的色彩經驗出發,談到畫家林布蘭對「光」的反芻,進而從蝶翅翩翩閃過的光影中,思索哲學裡有關「詩化」的命題。
《蝶道》的下半卷「行書」則是吳明益的島嶼行旅,書寫他觀察台灣蝶類的第一現場,從而探討不同族群、時空下,不同自然概念在台灣島上留下的新舊交雜歷史遺痕。
複眼人
吳明益嘗試以文學的力量突破自然書寫的「玻璃天花板」,他的辭藻瑰麗,精緻的語言與龐雜的知識援引,卻也為讀者築出了一道難以進入的門檻,看這本書時,必須神智清醒、平心靜氣。
然而吳明益又是一個高明的情境描述者,即使文中出入的時空複雜、一個個陌生的蝶名、一隻隻色彩斑斕的蝴蝶飛來飛去,讀者一旦跨越文字的隔閡,吳明益的文筆自有一種音韻的律動,彷彿就在你耳邊生動地口述,畫面瞬乎眼前,栩栩如生。
「只有美才能詮釋美,科學本來就是文學性的,如飛行科技夢想的實現,就緣於千古以來人類對飛行詩意的想像,」吳明益說,他認為文學是觀察自然最好的方式,過去台灣的自然書寫者過於壓抑自我的文學性,因而局限了書寫的可能,至為可惜。他認為,與自然觀察相關的書寫有太多可能性了,他計劃未來以蝴蝶為題材寫一本台灣史,並且將自然觀察的題材融入小說創作中。
短篇小說<複眼人>是吳明益模糊自然書寫與小說創作界線的首度嘗試,收錄於小說集《虎爺》一書,故事描述一位自然學家在追逐蝴蝶的人生中,所觸發人類對自然與生命視野的迷惑與荒謬思維。<複眼人>不只探索自然倫理議題,他擅用極大與極微、極遠與極近、完整與破碎的文學對比,在長篇幅的生態敘述中擺脫枯燥,頗見趣味。
「文學是高標準的,所有低標準的東西都應該消失,」吳明益眼底有一種堅持,他說,他注重的是「自己想講的有沒有講完」,不會為了操作自己寫作事業的延續性與市場性而「保留氣力到下一本書」。現在他正專注於自己的第一個長篇小說,內容是二次大戰期間一群台灣少年到日本協助戰機製造的故事,沒完成這個計劃前他不會寫其他的書。
以此邏輯看來,《蝶道》就是吳明益現階段自然書寫的「完全」之作,要知道這本被稱為「台灣自然書寫新高峰」的書籍到底臻於何境,讀者不妨和吳明益一起從蝴蝶極破碎又極完整的複眼觀看:自然界《蝶道》中,無盡藏著的詩意與哲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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