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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願意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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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喬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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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喬茜

誰願意活下去?  張曼娟

  我有一個善體人意的朋友,總是體貼照顧著周遭朋友的心情,收到e-mail不管有多忙,肯定第一時間回覆,為了怕朋友找不著她,她一天甚至要上網好幾次。因此,對我們來說,她便是那個始終在那裡的,讓人安心的朋友。近半個月來,我發現信箱裡總沒有她的信,寫了mail去,一天兩天,並不見回覆。我恰好忙著出國,也沒在意,回國之後,又寫了mail去,仍沒回音。我開始胡思亂想,想到我的朋友近來被感情所困擾,已經不快樂了好些日子;想到我的朋友近來工作也不順遂,面對人事傾軋必定相當沮喪,想著,我簡直按捺不住,撥了電話給她。

  朋友用尋常的,沒有特殊情緒的聲音接了電話。『妳還好嗎?』我的聲音很高亢。『好啊。』『妳沒事嗎?』我像走鋼索的人,危危墜墜。『沒啊。』『妳確定嗎?沒有騙我?一切都好?』我簡直是在逼供,有著屈打成招的架勢。朋友無奈地苦笑了:『我都很好。』『那……妳為什麼沒回我的mail?』朋友沒作聲。『妳收到我寄給妳的mail嗎?』過了一會兒,朋友才說:『我最近都沒上網,沒有開電腦。』我像是突然人贓俱獲,長驅直入:『妳為什麼不開電腦?還說都沒事,沒事為什麼不開電腦?』『我就是不想開。我不能不開電腦嗎?』一向和善的朋友,蹦出這樣的回答。

  我愣住了。

  她問得很對。她不能不開電腦嗎?不能不理會別人嗎?或者,不能讓自己的心情低落嗎?

  不能不善體人意嗎?

  情緒亂亂地掛上電話,坐在黑夜裡,很想哭。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為什麼會這樣歇斯底里,為什麼會這樣躁進,黑暗從四面八方湮沒我,我漸漸明白了,這一切都是因為恐懼。我恐懼我的朋友正獨自面對無法訴說的苦惱;我恐懼太深重的痛苦會讓她絕望;我恐懼當她需要倚靠與傾吐的時候,我沒能在她身邊。

  我為什麼這樣恐懼?因為,就在城市的另一端,一位活躍文壇,備受矚目的文學作家,用一條童軍繩,結束了自己年輕的生命。我與他見過一兩次面,談不上熟識,消息傳來,我感到一陣遇溺的窒愕。於是,迅即想到與我關係更密切的朋友,我的不安化為龐大的恐懼。

  我清楚的意識到,人的生命與意志,都是這樣脆弱的啊。

  原來,這其實只是我自己的恐懼。

  每次聽說有人自殺,我總會想,他為什麼死去?我們又為什麼活著?

  有位心理醫生朋友,常感慨的說,城市文明令更多人感到茫然、憂鬱與絕望,精神上的痛苦,遠比生活上的痛苦多得多。

  過去的人,是因為生活遭到破壞,摧毀了精神,所以自殺;現代的人,則是精神遭到破壞,摧毀了生活,所以自殺。

  過去的女人自殺人數遠比男人要多得多,她們的婚姻常常就是個求生不得求死不成的地獄,為了掙脫這座地獄,多少女人選擇自殺。古典小說裡甚至還有自殺神的故事,說是一位姓丁的女子,因為不堪翁姑與夫婿的凌虐,上吊身亡,死後成為鬼,日常出沒,鄉人為了安靖地方,便為她立廟供奉。女鬼變為女神之後,成了婦女的保護神,規定了某些日子必須讓婦女休息,有了女神的監督,狠心的婆婆與丈夫下手之時,也會有點顧忌吧。與女人的自殺原因相比,古代男人的自殺動機都是很理想化的,相當崇高,為的是成就『忠臣孝子』的令譽,很多時候,他們也果真進入歷史,成了英雄。

  現代都會生活,再沒有那些崇高而理想的動機了,仍不斷有人選擇死亡的時間與方式。哪怕有那麼多宗教的阻遏;道德與責任的勸說,似乎都無濟於事。如今台灣的自殺率已經緊接在日本之後,躍升為世界第二名。而男性的自殺成功率,又遠比女性來得高,並且多半帶有一些壯烈的色彩。

  四月裡,港台的影迷齊聚一堂,為已經過世一週年的巨星張國榮舉行追思。他的跳樓輕生,留下許多解不開的謎團,也留下太多錯愕。在經濟上,眾所周知,他是富裕且毫不匱乏的;在情感上,他的多年情路換來的是安定親密的關係;在自我認同上,愛護他的影歌迷無條件的擁戴,連他的扮女裝,穿高跟鞋,忽男忽女,都是美的指標,這樣的一個天之驕子,竟然還要尋死?

  那段時間,有線電影台常在深夜裡選播他的電影,有些是我看過的,有些從沒看過,我一個人守著電視,守著他的一顰一笑,投入的程度就像他電影裡詮釋的這些角色,癡癡纏纏。我癡纏著他每一個時期眼眸裡的訊息,試圖去理解他何以選擇放棄?

  電影『時時刻刻』裡女作家吳爾芙對她的丈夫說:『一定要有人死,一個人死去,是為了讓其他人獲得啟示。』我看著螢光幕上張國榮跳躍著火燄的眼睛,很想問他:那麼,你是要給我們怎樣的啟示呢?

  就在週年之前,媒體報導說張國榮的遺產總共有四億港幣,將近台幣二十億,對於像我這樣領著教學薪水和寫作稿費的人來說,簡直是無法想像的鉅額財富,然而,還是阻止不了他從高樓上的輕輕一躍。這麼多錢,這麼高的成就,這麼好的名聲,這麼優越的條件,都是世人夢寐以求或窮畢生之力去追尋的,他都已經擁有,卻仍從高樓上輕輕一躍。為的似乎只是證明,這些都不是重要的事,都不是能夠令人快樂的事。

  那一刻,我霍然明白,我們需要的東西其實不多,卻都承受著過多的壓力。

  我們意識到自己承受過重的壓力,並且因為無能為力而絕望,有些人便選擇放棄最寶貴的生命,如果連最寶貴的生命都可以放棄,還有什麼不能放棄的?我並不贊同某些論點,說放棄生命的人都是不負責任的,我聽過一些案例,恰好都是發生在太負責任的人身上。倘若一個人真的可以做到什麼責任也不負擔,便也不會有壓力,自然不會絕望到要放棄生命的。

  很年輕的時候,班上有個同學罹患癌症,只不過放了一個暑假,她就住進醫院去,一直沒有出院。我們輪流去醫院裡看她,她已經很虛弱了,但,還能說一些簡單的話。那天,她看著窗外亮晃晃的陽光,一陣風過,細細的落葉漫天飛散,她忽然說:『我好不甘心就這樣死掉,我還沒談過戀愛,我還沒有交過男朋友。』當她說出這些話,我和我的女同學們都怔住,久久地,沒有人開口說話。那一年我也沒談過戀愛,我揣想著,將來有一天,當我談過戀愛,便會無所遺憾了吧。

  等到我真的認真談起戀愛來,當我想到有一天也許死亡會把我們分開,非但沒有一點安詳平靜,反而有著極度的不甘心。神啊,請多給我一點時間,我還沒和他長相廝守,我還沒同他生兒育女,我要在他的臂膀中漸漸老去。愛,永無饜足,我願意活下去。

  那年一起在病榻前聆聽的一個女同學,後來變成一個中小企業主,她為自己訂下的目標,都是營業額的數字,以美金計價。結婚那一年,她說家庭負擔重了,一年得做到一百五十萬美金;生下第一個孩子,她說為了教育費,必須衝破三百萬美金;丈夫和她離婚那年,她的目標是一千五百萬美金,周圍的人都擔心她會想不開,我倒覺得她愈挫愈勇,只要可以賺錢,她便活得興味盎然。

  對我來說,情感是最有價值的;對我的同學來說,賺錢是最有意義的,我想,只要是我們最重視的那種需求,被充分滿足或部分滿足的時候,我們便不想死,我們很願意活下去。

  我的一個學生,很年輕的男孩子,一向走的是美少年路線,但和那些偶像劇的偶像比起來,仍覺得不算十全十美。於是,他夜以繼日,拚命打工,省吃儉用,存下十幾二十萬,為的是一個夢想,整型美容。他真的去做了正顎手術,將上下顎都磨掉一些,使臉部更瘦削,不僅要全身麻醉,還要插引流管,昏迷幾天,又大出血,過程慘烈,令我不忍聽聞。在恢復期裡,他只能吃流質食物,眼看著迅速瘦下去,氣色也憔悴。但,年輕人復元很快,他逐漸消腫的臉龐,果然更形俊俏,與偶像劇明星媲美。如今,每一天他都過著快樂得不得了的生活,往最熱鬧的地方走,恣意享受著青春與美麗。他告訴我,這是他的生命裡最快樂的時光,終於真正開始喜歡自己,喜歡活著的感覺。

  所以,我從不質疑想要減肥或者整型美容的人,為什麼要這麼做?我想我完全明白,一個人若是對於自己的形體不滿意,而又必須去忍受,是多麼深重的折磨。如果他們可以換一個模樣,讓自己找到活下去的動機與力量,我們何不樂觀其成呢?對於自我的滿意程度高,便能使我們願意活下去。

  張國榮逝世一週年,朋友說總覺得他並沒有死,我說我感覺也是一樣,他將活著,比我們都長久,這就是雖死猶生。我們也談到少數曾與我們的生命交錯過的人,再也不會相見,甚至一點也不想念,這些人還活著,卻已形同死亡。

  我想,我是願意活下去的那一個,並且把每一天當做生命裡最後的一日,於是,滿懷謙卑與感恩,盡心盡力,而又體味著每一瞬間的歡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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