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屆 林榮三文學獎 小品文得獎作品輯 10之10

人間花園

◎馮平

我坐在德雅人（De Jaren）咖啡館長窗旁，桌上小燈，對映河上夜遊船璀燦燈火。服務生送餐酒來眨了眼睛後離開。旁桌一位男士也眨隻眼睛，泛著笑意，直看向我。在這城巿，你不得不想他是有意要來認識你，同你說說話，甚至談點感情什麼。水上秋波，這裡密集的水道，不是用來偷渡祕密，或者走私欲望，反之她坦盪盪，知道水是水，水到渠成，該撒的歸給該撒，也能創造人間花園。花園中沒有蛇，沒有禁果。而現在，我被他看得心猿意馬，很不平靜，手上讀的書跳錯好幾行，送到嘴邊的菜差點滑下來，連喝下的酒都嗆了一口。他告訴我，他叫克里斯．梵．魯吉恩。

梵（Van），是「來自於」的意思。

梵谷，Van Gogh，就是來自於谷，是不是？

他說，是。

從Nieuwe Doelenstraat街走出來，沒有星空，只有秋雨過後的涼瑟。跨過阿姆斯特河，穿越鑄幣廣場，延辛格運河已經收攤的花巿場，也就是我所住的辛格街走一小段路，未到萊茲大街前，轉進Reguliersdwasstraat街，有一些高級東方餐廳，毗鄰對門而開的酒吧，小吃店，以及形形色色俊朗高身兆的人士。我跟克里斯在一塊兒喝白酒。

克里斯原來有一個妻子，三個兒女，一個情人。他的情人艾略克是他家心理醫師，也是常來往的席上客人。他在家庭共餐中，告訴妻兒要投向這位情人時，已經長大的兒子率先擁抱他，算是接受他，也支持他。我一邊聽他的故事，一邊流下淚來。我不知道為什麼流淚，只知道那一刻擁抱是幾千年才學習得來的。節期時，誰人生日時，他們家仍在一起過，席上偶爾有他的情人，偶爾沒有。沒有的時候，表示艾略克在鬧情緒，彼此不大開心。

我在想，這城巿的神祕面紗，就是她怎能這樣不神祕。今晚的克里斯和我之間也沒有艾略克，使我單獨透過他，踏進這塊平凡而極樂的花園，尋找朱天文筆下的荒人。我們知道，她的荒人獨跨過海棠，旅行朝聖，除了波旁街，一定也來這裡。夜露滴花，他此刻也許會想留宿克里斯到他附近位在辛格街上的旅館，然後在朝露盈盈時吻別他，送他上電車，到外城去上班。

他走了以後，秋雨開始豐盛。我在同一個吧檯上沒有遇見克里斯。雨勢太大，我離去時受阻在門外的雨棚下，和幾個同路人閒聊。「你會說國語嗎？」一個鬢邊髭鬚，看似不像中國人的東方人來問我。我說是。這是近一個月來，我第二次用國語說話。第一次是受了風寒，去看保濟堂的中醫。保濟堂位在東區滑鐵盧廣場上。廣場有我午餐喜愛的湯品專賣店，還有全城最大的跳蚤巿場，攤位琳琅滿目，但不能相信，一輛破舊待修的單騎至少也要九十歐元，我斟酌思量竟用去一星期，最後是去買一件藍色毛外套，一只白金戒指。

髭鬚人T，原來是西藏人。他沒有國，所以我也一時忘了他的名字。他沒有國，所以他是穿山越嶺逃出西藏的。那年他二十歲。十年了，他不曾回去過，也永遠不會回去。他曾經跟一位台灣舞蹈家相戀三年，用最通俗的話說，就是刻骨銘心。雨嘩啦啦刷下來，我們靠得更近一點。他說他不想再有感情事發生了，太累，也太傷。不談感情，是否意謂他不會有一個家，他生來的家遠在天邊，而他又不能有一個聖言法則下的家。沒有國，沒有家，沒有愛人，生來是一個，走去也是一個。

雨夜花。我沒有見過一個人這樣飄零。飄零，是他的生活。儘管這樣，我在他方形臉上還看得見峻山的輪廓，在他濃密眉毛下還看得見湖泊的寧靜。如果此刻他歌唱，我也相信，他的歌聲是遼遠的，豪邁的，不畏風雪阻擋。雨滴囂張打在我們身上，眼看這雨，還不會有收勢。他決定先走了，我手握外衣口袋裡的戒指，望著他在雨幕中遁去的身影。

克里斯還是沒有來，而Ｔ又走了。 ●

■本名林逢平，1971年生，中興法律系畢，曾獲國軍文藝金像獎，宗教文學獎，台北文學獎。2000年赴美在職。興趣：旅行，看人，閱讀。喜歡城市，不喜歡鄉村；喜歡牛仔褲，不喜歡西裝；喜歡手工水餃，不喜歡冷凍水餃；喜歡地鐵，不喜歡開車；喜歡法語，不喜歡英語；喜歡美人，聰明的人，老實的人，豪爽的人，有學問的人，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人，反之不喜歡。

得獎感言：

- 評 - 審 - 意 - 見 -

寂寞的風

評〈人間花園〉

◎陳芳明

異鄉的孤獨旅行有多孤獨？在最寂寞的時刻，任何來自不知何處的溫情都會乘虛而入。〈人間花園〉抓住旅途中的寂寞場景，與陌生的男人相遇，竟然也讓壓抑在內心欲望不慎釋放出來。淡淡的憂傷流瀉每一個文字之中，彷彿在預告什麼事情即將發生，先是荷蘭男人，繼而西藏男人，可能會帶來慰藉，卻又什麼都沒發生。作者有意暗示自己的性別取向，只是淡然藉西藏人的身分，「沒有國、沒有家、沒有愛人」，宣告自己的孤獨之旅有多孤獨。素樸透明的文字，拂起遠方寂寞的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