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竈〉
一處小農村。
遠處有山,近的是蜿蜒在稻田與小石路相接處的河流。
那是用來灌溉的,在宜蘭多雨的氣候下,四季總是有水。
稻田是一望無際的,春天耕種,夏末收割,秋初再重,
冬天的時候,又可以收藏了。
這樣循環著。
一望無際的稻田之上,除了天空、飛鳥、孤立的電線桿外,
還有彎曲的小石路。路的盡頭是密密的、長著苔的竹篁。
竹篁裡,是三兩家老舊的農舍、水泥地的曬穀場、一排花牆。
更常見的是,到處亂走亂棲的雞鴨,以及搭在樹枝上的竹竿,
竹竿上的大大小小蒸發每一天母愛的衣服。
上了台階,看見門上貼了春聯,
一進大門是莊嚴仁慈的神像和祖先的牌位。
一張供桌,幾把竹椅。
廚房裡挺惹眼的,當然是那口竈。
紅磚頭疊成的,類似長形。
一個竈門,三處安鐵鍋的半圓形洞口。
一大一小,另一處在最後,常放上冷水,
讓柴草的餘火隨時溫著。竈邊的牆壁上,常掛著飯篩子、
蒸菜用的蒸板,偶爾也把鍋蓋掛在上面。
煙囪是穿過屋頂通在外面的一條圓管。
誰家煮飯,誰家的煙囪就冒煙,從古早時代就是這款道理的。
「阿母的本領真大,隨便丟幾根柴、幾把粗糠,
一會兒就聽見第二鍋的油『茲茲』地吼著。
放了菜,鏟子炒幾下,又是一盤香。」
當一個八歲的小女孩,在母親出門的中午,量米、洗米,
站在矮凳子上洗鐵鍋,用竹竿撐下鍋蓋,
拿著火柴點燃稻草時,她那母性的溫柔,已經開始成長了。
當父親無意間說她煮的飯比母親煮的還要好吃時,
小小心靈,已經愛上了那口竈。
竈,是老祖宗們傳下來的一座最重感情的建築。
那熊熊的火焰,正是母親不熄的熱愛。
母親的笑、母親的淚、母親的汗水與感嘆,都曾灑在灶上。
而灶,仍舊是默默地承受,仍舊是一年到頭,
燃著縷縷地(的)炊煙。於是,一座竈,
沾著數不盡的母愛,從古老古老的那一代傳了下來。
夫妻夫妻,少不了柴米油鹽。
屬於女人的,柴米油鹽的人生,也在竈口前燃盡。
〈醉臥稻浪〉
海浪,像滿臉虬髯的彪形大漢,浪盡天涯,
帶一支沙啞的歌。稻浪,像一群年少可愛的稚子,
一隊單車,在田野間自由來去。
歌聲是快樂飛躍的,而笑聲是旁白。
看海浪需要一等的氣魄。
賞稻浪,只需一份鬆垮的心情,一種想醉想臥的累意。
綠,是一種原始生命力的暗示。
當成千上萬的稻浪,
以一種所向無敵的姿勢從你面前翻騰而來時,
你將發覺,那顆被瑣瑣碎碎的凡塵俗務綑綁得緊張的心,
突然間,便心花怒放了。
一股蓬勃的力量正以一種愉快的速度在血液中奔流,
那就是來自於綠的暗示,
使你覺得生命本身即是一個永遠動人的奇蹟,
使你對生命重新有一種永恆不盡的企盼與執著。
稻浪,是不退潮的浪,於是,
你將覺得自己也是一朵不退的浪花,在生活的海洋裏。
夏天是個最急性子的管家,午后的雷響,
該是她按捺不住的一頓脾氣;搗得農夫們也不敢怠慢了,
幾番商量、幾番催促,村頭村尾來來回回,
擇個日子,全家老小就全往稻田裡走去了。
稻浪,是唯一可以收割的浪頭。
從犂田那一日始,
種田這事業就已註定要用血用汗去軟化那硬土成泥的。
直到插秧,仍舊需要用手去探摸軟泥的深度,
才敢放心地把嫩弱的秧苗種下。至於春雨,雖然足夠,
卻也不能任憑天雨天晴地交給老天爺去管,田頭田尾,
被老鼠鑽壞的田埂
,把肥沃的水像小瀑布一樣地儘往別人的田裡送。
荷把鋤頭,一團土又是一把草,得慢慢一個洞一個洞地去堵,
這豈不也是揮汗的工作﹖誰說柔風細雨,陽光和煦,
把稻子照拂得翠綠可愛
到底也得靠農夫們任勞任怨的雙手才能將它們拉拔長大,
那施肥的手,
一把一把地將調好的肥料用力揮灑向仰口展臂的稻子,
多容易令人想起,持著湯匙一口一口餵著她心愛的孩子的母親
那跪在放了水的乾泥上,爬行除草的姿勢,
像不像慈愛的父母恨不得一手拔去兒女
身上的病痛至於背負一桶調了水的農藥
一根長管,便一區田一區田的噴灑,
像不像在徹底地在為它們淋浴﹖
稻子開花之前,又必須一行一行地,
尋那與稻子面貌酷似的稗類,將它自乾硬的土中一次拔光,
它那修長的葉就像一面薄鋒,總是把手臂、
手掌割得一條一條的紅痕,
也只能忍者痛用全身的力氣一棵一叢地繼續拔。
我開始懂得,種田,其實是一件養兒育女的工作。
重量,已經不是負荷,而是一種忠實的相待。
當初,老老實實地幹活,如今,老老實實地滿筐。
曾經,我在撿拾稻穗時,看到鄰家的老阿婆,
蹲在田裡用多皺紋的雙手,把從籮筐裡漏出來的榖粒,
一捧一捧地放進她的口袋。
這景象一直深印在我的腦海裡,
我望不了她那黝黑的面孔與專注的神情,
尤其是當她用雙手快速地撥合著散灑的榖粒時,
那種疼惜的樣子,更是讓我感動良久。
找個日落黃昏,天空裡的雲霞正美,
風也變得又涼又柔,翻倒幾束稻草,
便旁若無人地躺下來;看天空、看看歸鳥,
遠遠那邊,有人正放火燒掉過多的稻草,
一排紅紅的火光,像一排下凡的雲霞,讓人懷疑,
天空與大地是不是倒轉過來了﹖
跳動的火光,跳著黃昏浪漫的舞步,
叫人忍不住要幻想。竹梢送來的晚涼,
更是讓人不小心地便跌進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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