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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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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經─簡媜選自《水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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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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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推薦人 (1)

yungkuo

 

 

  

 

 

   

       

    

                 

                            

                  

經首

我的愛情是一部水經,

從發源的泉眼開始已然註定了流程與消逝。

因而,奔流途中所遇到的驚喜之漩渦與悲哀的暗礁,

都是不得不的心願。

源於寺

寺在山鄰裡,樹的顏色視窗的糊紙。

一個靜止的午後,眾人不知哪裡去了,

我沿窗而立,分辨蟬嘶的字義。

風閒閒地吹來,

我感到應該把盤著的長髮放下來讓風梳一梳,可能,

有些陽光灑了下來把髮絲的脈絡映得透亮,

這些,我並不知道。

他卻看見了,他說:「我覺得不得不!」

他的眼珠如流螢。我卻很清醒,

勸他去發覺更美麗的女子吧!

他因此在系管的頂樓癱瘓了一個星期,水的聲音開始。

去野一個海洋

「天空是藍的,飛機在太平洋上空行走,

妳知道太平洋是什麼顏色?

妳一定以為天藍色?錯了,翠綠的!從飛機裡往下看,

太平洋的魚在妳的腳下跳來跳去……」

恐怕,我次因為這段話才動心的!

到底是因他還是因為翠綠色的太平洋?

我分不清楚了。何況,這些都不重要,

在愛的智慧裡,我們可以看得像神一樣多,

也可以像上帝一樣地寬懷。愛是無窮無盡的想像,

並且單單只是想像,就可以增長情感的線條。

「翹課吧!我帶妳去看海!」

那是初夏,陽光溫和,夏天之大,大得只能容納兩個人,

並且允許他們去做他們想做的事;

我告別史記,那時伯夷叔齊正當餓死首楊,

但是,我不想去拯救。

而且,毓老師的四書應該會講到

梁惠王篇第一:「叟!不遠千里而來,

亦將有以利吾國乎?」

這問題問的多蠢啊!

啊!我不遠千里而去,希望結束生命的總合命題之枯思,

開始嘗試心得呼吸!

不管怎麼說,分析生命絕對沒有享受生命重要,

是吧!那麼,帶我去野宴吧!

我可以把鞋子脫下朝遠遠的地方扔棄!

我可以將長裙挽起,讓腳踝被沙礫摩娑!啊!

我不拒絕將袖子捲至肩頭,讓陽光吮黑手臂!

也不拒絕風的搜身!如果海天無人,為什麼要拒絕裸遊?

人與貝石無異的。但,這些都是我的想像。

事實上,像每一對戀的開始的情人一樣,

我們乖巧、拘謹、各看各的海,禮貌地談話,

如兩個半途邂逅的外國觀光客,風在耳語,海在低怒。

我卻忍不住在心裡竊笑,

他的眼神洩漏了他的想像,意的好逑。

他問:「好玩嗎?」

我說:「好玩。」

水讚

為了免疫於傳達室裡阿巴桑不耐煩的呼叫,

我們訂下了約的訊號。

他只要掩身於魚池實驗室旁蒲葵樹下,

朝二樓大叫一聲:「二O九!」我便知道他來了。

這是心有靈犀的一種試探。

他的聲音因為兒時的一場感冒而變得沙啞低沉,

第一次,他鼓足了勇氣朝偌大的女生宿舍

以全部的肺活量呼喊我的時候,

我憋不住地笑夠了五分鐘才下樓去!

他問:「怎麼樣!有沒有耳嗚?」

我說(自然是說假的):「啊!

我從來沒有聽過這麼好聽的聲音

!充滿『魔』力!」

他得意洋洋:「那還用說!」

我決定每天給他倒一杯水潤喉。

有時是冰開水,潔亮的玻璃杯裡注入晶瑩的水,

驚起杯壁的冷汗,

我總是一面端著下樓一面覷

看水珠裡反射出來的萬千世界,

而每個世界都與我無關。我便一把抹去壁珠,

將那股沁涼藏在手裡,等著去冰他的臉。

他一咕嚕喝光,完全地領受。我樂。

他又作一個陶醉將死的表情:「好.好.喝──」

「那麼誇張!只不過是水!」

「杯子怎麼辦?」他問。

「你喝的杯,揣你口袋呀!」

他試了試,六百西西的大玻璃杯怎擱得下?

他梭巡四周,

說:「藏在七裏香花叢下,好不好?」我點頭。

他小心地用花枝虛掩,退後審看妥不妥?

我緊張地說:「會不會被偷走?」被偷了,

便找不到這麼又大又漂亮的杯子合他的胃口,事態嚴重。

他覺得有理,取出來,大傷腦筋。

「啊!這個地方不錯!」他大跨步走去。

原來是實驗室牆壁上一個廢棄的電線盒子,銹得很,

應該沒有人會去動它。

他小心地把杯子藏進去,一手的銹疤。

好了,終於有一個屬於我們的藏杯的地方了。

下次,給他沖一大杯濃濃白白的牛奶,

他喝得一嘴的白圈,且喝光,我又樂。

 他說:「哇!妳泡的牛奶不是蓋的!甜淡剛好。」

「那還用說嗎!」我真驕傲。把杯子藏好,出去玩。

晚上回來,他撈出杯子,一驚:「嚇!長了螞蟻!」

我大笑,螞蟻愛甜,怎怪它們?

他用的甩了甩,把杯子還給我,仍有幾隻不肯出來。

我一面上樓一面覷著杯裡的螞蟻,

心想:好貪心的螞蟻,竟想扛走我們的杯!

浣衣

他好幾次在體育課或農場實習之後來看我,衣服有點髒。

其實不髒,只是我眼尖。

我忍不住了,便說:「你把衣服脫下來,我洗。」

當然他不肯,他說這手是用來唸書寫文章的,怎可糟蹋?

我不管,兀自廝纏,

騙得一袋衣服一定要洗,唸書沒有洗衣重要。

衝上樓去,提著水桶、臉盆、洗衣粉便往水槽去。

偌大的盥洗室沒個人影,這正好赦去我的羞與怯!

但,這倒難了,

我自己的衣服與他的衣服能一起浸泡著洗嗎?

衣服雖是無言語的布,不分男女,

可是,我怎麼心裡老擔掛著,

彷彿它們歷歷有目,授受不親。

合著洗嘛,倒像是肌膚之親了,平白冤了自己。

分著洗,那又未免好笑,

這種種無中生有的想像與衣衫布裙何干?

我看盥洗鏡中的自己,一臉的紅,袖子捲得老高,

挽起的髮因用勁兒掉了鬢絲,

遮了眼梢眉峰,羞還是羞的!

合著洗或分著洗?

不管了!就合著吧!反正天不會塌下來。

我扭開水龍頭,嘩啦啦注了滿桶的水,

打起滿桶的肥皂泡,

將他的與我的一咕嚕統統浸下去!

天若塌下來,叫他去擋!

啊!我又心驚!心裡小鹿撞得蹄亂!

原來,夫妻的感情就是這樣!



兩個人都好強,天生的剛硬。

一談起問題,便由討論轉為爭論。

兩個人都驕傲,天生的唯我獨尊,不肯認錯。

吵!吵到三更半夜,宿舍要關門了,

我說:「不用你送,我自己回去!」

便各自散去,連再見也不肯說。

一旦離去,心裡就軟了,責備自己不該如此跋扈!

其實自己理虧的。那來那麼多氣燄?

這麼一想,便決定第二天道歉,而帶著愧疚的心腸,

深夜走了兩條街,去為他買一束花,明天他生日,

每一朵上面要用小卡片綴著。

啊!他一輩子再也不會像這次生日一樣,

收到這麼多的卡片!

後來問他,那天吵完後上那兒去了?

他說他漫走於舟山路,發現夜很美,

心想有一天要帶我去散步。

原來,彼此都在心裡後悔。用行為贖罪。

卷終

閒閒地對坐。

開始又被生之疑團所困,活著,

便註定要一而再反芻這命題。

愛,只是實踐,絕非最高原則。

我重新被理智撅住,接受盤問、鞭笞!

不!我無法在愛情之中獲得對自我生命的肯定,

若果花一世的時間將自己關在堡壘裡

只經營兩個人的食衣住行喜怒哀樂,

我必有悔!然而,我又渴望繼續深掘我未獻出的愛。

我變成一個流亡者,無止境的追尋,無止境的失望!

胸中那一塊深奧的壘石碰然肅立!

流出了淚,為什麼總抓不住那團疑雲?

生,這麼辛苦?

他問:「怎麼了?」

我搖搖頭,無法啟口……。

「山之音」裡面,六十三歲的信吾在黑夜裡聽到遙遠的,

來自地嘯的深沉內力,他不也是開始寒顫,開始恐懼:

難道不是預告死期已屆嗎?而他終於只能獨自鑽進被窩,

卻不能把六十三歲的妻子叫起來,

告訴他聽到山音的「恐懼」……。

啊!難道每個人都註定有一方深奧的孤寂,

誰也無法觸及嗎?

他又問:「怎麼了?」

「不知道!不知道!就是想哭!」

他悶悶地看我,開始不語。

我的意志開始後退,離他遠了。

卻又掙扎的向前,想告訴他,現在心裡的難受,

他或許能寬慰我,可是,語言是這麼粗糙的東西,

什麼都化作廢塵!

他說:「也許,我們都應該冷靜地想一想彼此不適合的

題。」我的心驚痛!

那最內在的痛楚被觸及了,共同的語言已用磬,

同行卻逐漸分道揚鑣…!

我們都在作無謂的追尋嗎?都在演算無解嗎?

我想尋覓他的懷抱投靠,

放棄所有的沉思與提問只做一個凡者,

而內在的意志卻那麼陽剛,

舉起思的劈刀斬退所有軟弱的依附,

把自己還給大荒。

也許,只是因為疲憊了,我竟然同意他:「是!」

水,流出卷終之頁,還給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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