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家的瑪莉亞 

一樣從嘴裡說出來的話，真不明白為什麼總是批評多過讚美？理由是因為人們比較能夠看見別人臉上的灰，卻看不到自己身上的藏汙納垢吧。 

大家都吝嗇給予讚美，好像只要一開口稱讚別人，就跟貶低自己沒兩樣。小器到一個不行。 

而我對追求讚美這件事，就像吃了會上癮的團購超人氣甜點，樂此不疲。這大概是因為我很少聽到讚美，倒是被使喚當ㄚ鬟的機會要多一些。 

聽過baby sister嗎？我從看過的外國影集裡學到這個詞彙。簡單來說，就是幫人臨時看顧小孩的保母工作。在國外，這是必須按時計費的，但因為我照顧的對象是自己人，當然就免費囉。 

平常老媽煮晚餐時間，負責照顧六歲弟弟的工作，就輪到我頭上。反正也不是什麼太辛苦的難事，只需用眼角餘光稍稍注意陳柏勛的一舉一動，大部分時間我的視線幾乎都盯在我最愛看的〈小小廚神〉這個廚藝競賽節目。 

吸引我的不是那些看起來美味可口、幾乎不曾吃過的美食，而是每一位小選手全神貫注的做菜神情，以及等待評審試吃後，給予評價的期待眼神。他們有的人非常冷靜，眉宇間的較勁意味完全拷貝大人；有些人看起來很緊張或沒啥信心，一旦聽見評審給的肯定，馬上就笑顏逐開，連眼神都不一樣了。 

是的。就是那種眼神吸引我。有一種物以類聚的感覺。 

我尤其喜歡其中一個叫皮耶的小男生，一身黝黑和看不出來是中東人或印度人的五官，濃眉大眼中透出超齡的沉著、冷靜。他原本表現並不出色，最後以一道對大人來說，都屬高難度的烤羊肉派獲得該指定菜的冠軍。宣布名次的瞬間，小男生整張臉都發光了，我從他星眸般的眼神中讀到一抹自信。 

噢！真是太帥了。我馬上為他傾倒，不僅因為他迷人的外貌，還有我所欠缺的那一種眼神。沒錯。我也是一個缺乏信心的人。 

正當我陶醉在永遠不可能實現的迷戀中，電視畫面突然被切換到卡通臺。 

「你做什麼！陳柏勛……」 

我立刻把弟弟手中的遙控器搶回來。這可是權威的象徵，就算我再不受重視，好歹也是他二姊，在這五口之家中，我能管的也只有這位六歲小兒了。 

「姊，我要看〈喜羊羊與灰太狼〉啦！」 

「不准看！」我凶他，絕對不能讓這小毛頭也爬到我頭上來。「你沒看見姊姊我正在看做菜比賽？」 

「我不管！我不管！我就是要看灰太狼！我要看灰太狼、灰太狼、灰太狼……」 

呃？現在是什麼情形？小小年紀的陳柏勛竟然也懂得學炸雞廣告那樣，躺到地上撒野。垂首頓足的樣子，讓我看了好氣又好笑。 

「不要吵！看什麼灰太狼，小心我修理你，把你揍成菸灰缸。」 

我作勢打人，這一招果然很有用。陳柏勛一溜煙爬起來，向著廚房大喊搬救兵。 

「媽──二姊要打我啦！救郎哦！（閩南語「救命」的意思）」 

這也許就是陳思妤說我弟優秀的原因吧。他們倆都同樣很懂得取得優勢，即使錯不在對方。真是奇怪，平平同一家工廠製作，為什麼我的品質就感覺差一點，不像他們那麼會耍小聰明？ 

間隔七年才又生下唯一兒子的老媽，果然馬上護短的頒布「聖旨」。 

「思安，幫媽媽把垃圾和廚餘拿到B2（註：地下二樓）去丟……」 

這是對我欺負弟弟的懲罰，還是好一個調虎離山之計？我想要抗旨。雖然倒垃圾幾乎已成為我每天必做的家事之一，總還是要爭取一下自己的權益。就像經常出現在電視新聞裡舉白布條抗議的人，抱著會吵的孩子有糖吃的心態，看是否能換到一些好處。 

「為什麼總是叫我做？每天都要照顧小的，還要當我們家的臺傭，不公平。媽……你怎麼都不叫陳思妤去倒垃圾啊？」 

「因為姊念資優班，作業比較多……念書、睡覺都沒時間了，我怎麼還能叫她分攤家事？」 

「對啦！對啦！資優生是人，我就不是人喔？我也有認真念書啊！可是成績就是那麼爛，我有什麼辦法。」我嘟著嘴巴，發出一長串連珠炮抱怨。 

這是什麼世界嘛！一切都以數字來衡量。尤其是老媽每次跟左鄰右舍搏感情（閩南語「培養感情」的意思）的時候，都喜歡聊爸爸的薪水有多高，不然就是炫耀姊姊在校排名第幾。好笑的是，薪水數字越大越好，校排名次卻是越小越強。矛盾的關係，就像我跟我姊一樣。平平是阿拉伯數字，放在不同的事情上面，卻產生不一樣的效果。 

幸好我沒遺傳到老媽的虛榮心。我偏愛中庸之道，凡事只求六十分就好。 

「陳思安，你快一點啊！還愣在那裡幹麼？今天的垃圾和廚餘不倒不行，如果放在家裡不但會發臭，還會招來螞蟻和蟑螂。」 

是哦？這些沒有人喜歡的垃圾和廚餘，又不是我一個人製造的。我活該、倒楣就是生來這個家裡打掃的嗎？我心裡嘀咕，不情不願的回應著。 

「好啦！好啦！我先去上一下廁所。」 

假藉尿遁之名，我準備離開客廳，已經轉看卡通臺的陳柏勛竟然手拿遙控器，向我扮鬼臉的宣示勝利笑容。人小鬼大的傢伙。我佯裝惡狠狠的瞪他一眼。但他根本就不怕我，甚至搖起屁股來。 

哎呀！算了吧。看在我們相差七歲的分上，今天就暫時讓他一下。 

不過另一個人，我就不想輕易放過她了。佯裝若無其事的走入我們姊妹共用的房間內，那個書呆子正盯著電腦螢幕看得出神。 

「嘿！陳思妤，媽媽叫你去倒垃圾。」 

「那不是你的工作嗎？」 

高傲的資優生連頭都不抬一下，好像我是這個家的瑪莉亞（意指外傭）。很好，她拿後腦勺看人。真不知道她書都念到哪裡去了，沒禮貌。 

「誰規定我一定要做家事的？你也是家裡的一份子，有義務分攤家務。」 

「你很煩耶！我要念書，別吵我。」 

「會念書就了不起啊？」 

我一靠近她，陳思妤馬上就把電腦螢幕切換到另一個。還緊張兮兮的回眸瞪我，恰北北（閩南語「凶巴巴」的意思）的發飆。 

「陳思安，滾開啦！」 

「你在幹麼？作賊心虛。」 

「你管我！我上網找資料，不行啊？」 

有一種人可能念書很厲害，卻不見得真正了解欲蓋彌彰的道理。陳思妤就是這一種人，她說話越大聲，就越證明她心裡有鬼。 

畢竟我們當姊妹也不是一、兩天的事，我可是打從出娘胎就認識她了。 

「最好是。」 

我噙著一抹懷疑的冷笑，從眉眼到嘴角，全都擺明了不相信。可是又拿她莫可奈何，陳思妤的屁股就像被三秒膠黏到椅子上，說不起來就不起來。更遑論能請動她去倒垃圾。 

也許是老天爺也看不慣聰明人做出說謊的傻事，電腦突然發出「咚」的一聲，有使用過電腦的人都知道，那是掛網與人聊天的訊息通知。 

「哦？陳思妤，說謊的孩子鼻子會變長哦！快承認你是在跟網友聊天。」 

「鼻子變長不是更好，那就不用花錢去整形。」 

「少在那裡貧嘴了，今天說什麼也該輪到你去到垃圾，不然我要跟媽媽告狀，說你假念書之名，上網交朋友。」 

好不容易逮到足以威脅人的籌碼，我自然非把握不可。就算是瑪莉亞也有放周休二日的權利，而不是像我這樣7-11的全年無休，天天倒垃圾。 

陳思妤皺眉，兩隻眼睛骨溜溜的思索打轉。有那麼幾秒時間，讓我相信可能逼她就範。不過當她輕輕扯動嘴角時，我就知道……喔哦！計畫失敗了。 

「聰明人是不受威脅的。那些被霸凌的人就是屈從惡勢力，才會被欺負。如果你要告狀就去說啊！我一點也不怕。」 

「為什麼？」 

我被這番霸凌理論搞迷糊了，竟然還傻呼呼的請教她。 

「我只要跟媽媽說，你為了搶電腦玩臉書遊戲，故意編藉口，妨害我上網找資料。你覺得她會相信你，還是聽我的？」 

「真、是、卑、鄙。」 

我一個字一個字的咬牙切齒，以扭曲的嘴唇表達我的不屑。成績好的人就是這樣，被貼上完美的標籤，不管說什麼大家都會相信。 

雖然已知道結果會變成這樣，但我仍想向辯才無礙的陳思妤下戰帖。這時，老媽中氣十足的獅吼功從廚房裡傳過來。 

「陳思安──」 

「快去倒垃圾吧！失敗者。」 

陳思妤拎著一抹驕傲的冷笑，尤其最後失敗者那三個字，真是讓我心裡忍不住一陣圈圈叉叉的，信心大受打擊。 

這種自私自利又對家裡毫無貢獻的人，怎麼不消失比較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