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昏迷
那是誰?
是我嗎?
我從來沒看過自己睡覺的樣子。兩道如彎月的眉毛,靜靜躺在蒼白的臉上;曾經被人稱讚好像春天稻苗的長睫毛,這一刻正安穩的緊貼在眼皮隙縫中。
原來,我睡著後的五官彷彿一幅沉默的山水畫——寧靜而無任何痛苦。可是……我應該會有痛的感覺啊?
我的靈魂飄在天花板附近,俯瞰著床鋪上的自己——一具包紮得有如木乃伊的身體,好像還搞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依稀記得,風呼呼的從耳邊穿過,吹亂了我的髮絲,還有我的制服裙襬。
我聽過「重力加速度」這名詞,卻從來不知道它的力道會如此強勁,好像有股力量將我整個人拖往黑洞,教人無力反抗,就算後悔也來不及了。
是的,我墜樓了,而且是出於自願的。簡單來說,我從住家的七樓窗口往下跳……
很諷刺的,大家常說的Lucky 7,應該是幸運的。然而我現在卻半死不活的躺在這裡,究竟是幸還是不幸?
滴滴……滴滴……滴滴……
這是證明我還苟延殘喘活著,維持我生命的儀器所發出來的聲響。很吵,對不對?如果不是親自住過加護病房,我會和大家想法一樣,以為這裡面可能很安靜,安靜得宛如一片平靜無波的死海。
畢竟,躺著這裡面的多半是一些剛從鬼門關前走一遭,再重返人間的重症病人,大家都很虛弱,幾乎都沒力氣開口講話。
有些人甚至只能無意識的掀動眼皮,讓無法聚焦而顯得眼神渙散的瞳孔,暫時張開來透透氣。因此,這些人對維持自己生命的呼吸器所造成的噪音,絲毫不敢有一絲抱怨。包括我,根本沒有人知道我現在心裡的想法。
每當加護病房規定的探視時間一到,最具權威性的自動門就會被護士打開,蜂擁而上的訪客便會迫不及待的拿起肥皂洗手,換穿醫院規定的袍服,衝到他們摯愛的親友病榻前,把握短暫又寶貴的探視時光。
沒多久,我看到我媽出現。她一步步走向我,緊挨著巡床的醫生急問。
「醫生,我女兒情況怎麼樣了?」
「你要有心理準備,她目前的昏迷指數仍是三……」
聽到這裡,我看到我媽「哇」一聲哭出來,但她隨即掩住口,好像擔心吵到其他病人。接著,她故作堅強的問:「那是什麼意思?」
「昏迷指數是以『睜開眼睛』、『最佳運動反應』以及『發聲反應』三項來評估,如果只有三分,代表她目前什麼反應都沒有。」
「那……我的女兒……」我媽頻頻搖頭,臉上滿是疑惑。
然而,母女連心,我能了解她吞進喉嚨裡的問題。她是想問醫生「我的女兒還有救嗎?」
可是我知道她不敢也不忍心問清楚,害怕聽到壞消息。
「沒關係,媽,我只是想好好休息一下。」我心一揪,脫口而出想安慰她,這才想到,我媽根本就聽不到。看見她眼淚彷彿沒有關緊的水龍頭嘩啦啦的流,我的心跟著一陣抽痛,眼眶逐漸感到酸澀。
「穎芝?你有沒有聽到媽媽在叫你?你快點醒過來,穎芝……」
聽到我媽一聲聲呼喚,我的淚再也忍不住奪眶而出。但現實是,躺在床上的我,卻像一株看不出有任何生命力的枯萎植物,連眉毛都沒動一下,更別說是掉淚了。
這——就是我衝動跳樓的下場。
世界上最難過的事情,莫過於你只能瞪大眼睛,從天花板望著病床上動彈不得的自己,同時感到心有餘而力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