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心煎熬

　　當一個人失去行動自由，才知道自由的可貴。

　　癱瘓後，筱棻整日以淚洗臉，無法接受現實。尤其最難熬的前三個月，她時時刻刻都有一種痛不欲生的念頭，恨不能一覺睡著，再也不要清醒。

　　可是……祐祐消瘦的雙頰，提醒著她身為媽媽的責任。

　　丈夫的愁容，以及夜夜拿醫院當家的照顧陪伴，雖然他沒抱怨，但無法善盡妻子義務，讓筱棻心裡很過意不去。尤其母親的一席話，更教她心情起伏不安，身心煎熬。

　　「如果你不快點振作起來，榮光一根蠟燭兩頭燒，難保他不會……」

　　母親語多保留，但言下之意，就是提醒筱棻不要讓丈夫有外遇的藉口。這是所有女人內心的隱憂，她也不是沒想過。

　　每當身體不適，她便藉故發脾氣，故意測試丈夫的心意。

　　「人家說兄弟如手足，老婆如衣服。老婆再娶就有，如果你不想跟一個不能走路的廢物一起生活，那我們還是趁早離婚吧。」

　　「筱棻，你不要使性子，我什麼時候說過這種話？」

　　老實的林榮光皺眉，一臉苦惱狀。妻子癱瘓是肉體上的痛苦，而身為另外一半的他，心裡卻是啞巴吃黃蓮，有苦也說不出。

　　很難想像如果筱棻一直癱瘓臥床，他一個人要怎麼支撐這個家？孩子年紀尚小，筱棻又整天負面想法，壓得所有人喘不過氣。身為丈夫的他，還不能表現出任何不耐煩或者沮喪心情，時刻都要給她最大的精神支柱與鼓勵。

　　可是，誰來安慰他呢？林榮光的苦悶只能往肚裡吞，忍受筱棻的無理取鬧。

　　「哼！你只是嘴巴上說得好聽。你最近都很晚才來，分明就是不想待在醫院裡陪我。」

　　「你別胡思亂想，我晚到是因為留在公司加班。你以後治療，還需要很多錢……」

　　「所以，你是在怪我拖累你？」

　　「我沒有。人家說一夜夫妻百日恩，我只希望你越快做復健，我們就能越早回家。醫生也說過，前六個月復元效果比較好，或許會有奇蹟出現。」

　　「可能嗎？我的腿一點感覺也沒有，簡直就是個活死人，動彈不得。」

　　筱棻忍不住捶打雙腿，唯一還能感覺到一點神經的地方，就只剩下腳趾頭。

　　林榮光怕她受傷，連忙制止，握緊她的手。

　　「筱棻，不要再傷害自己了。你放心，我會待在你身邊，陪你一起做復健，只要我們夫妻同心，一定可以找回以前那個幸福的家庭。」

　　這些話讓筱棻淚流不止，心中五味雜陳。她真的可以重新找回幸福的人生嗎？可是如果不思振作，難道未來的日子，都要天天躺在床上哭泣嗎？

　　林榮光拿著面紙體貼的替她擦拭眼淚，但這個動作反而讓她眼淚流得更快、更急。她想到生命中另外一個小男人。兒子也跟爸爸一樣體貼。

　　「我聽媽媽說……祐祐現在看到你哭，都會拿面紙幫你擦眼淚。你不覺得他很可愛嗎，才一歲半就這麼懂事，你忍心看他成長階段沒有媽媽的陪伴？答應我，開始復健好不好？」

　　「嗚……嗚……」

　　面對丈夫的溫柔請求，筱棻終於痛哭失聲的點頭答應。

　　然而復健之路既漫長又艱辛，一開始就讓她吃盡苦頭，備受挫折。癱瘓的下半身像化石一樣，毫無感覺。

　　利用機器的拉扯，筱棻接受一種訓練「站立」的運動。可是很糗的事情發生了，只要稍微一用力，大、小便失禁的問題立刻出現。就算沒人抱怨，四周也都會聞到一股臭臭的味道。

　　「沒關係，癱瘓病人都會這樣的。」復健師安慰的說。

　　「沒錯。排泄問題以後再克服，現在最重要的……是你能先站起來。」

　　林榮光也在一旁高舉手臂，作勢加油。他已經習慣替妻子傾倒和清洗便盆，又豈會在意那一點點臭氣。

　　復建期間，筱棻也嘗試親友提供的各種祕方，例如針灸、拔罐、氣功、中藥等內服、外用的偏方治療，就是希望奇蹟出現。

　　但兩個月過後，筱棻雙腿仍然動也不動的使不上力氣。陷入絕望深淵中的她，彷彿跟全世界的人都有仇，又開始每天擺臭臉，不然就是面無表情的，就連看見心愛的寶貝兒子，也已經失去動力。

　　「我不想再做復健了，沒用的。」

　　「我們再堅持一下，多練習幾次，好不好？」

　　林榮光有空就會替她按摩雙腿，每一條腿例行按摩三、四百次，按完右腳又換左腳，從未喊累，也從不放棄希望。

　　「我的腳沒救了！只有腫腫、脹脹的感覺……」

　　當丈夫按摩到她左腿時，筱棻還在發牢騷。正好復健科主治醫生來巡房，並帶來一個好消息。

　　「請試著動一動你的左腳。」

　　「醫生，我放棄，我的腿已經報廢了。」

　　「筱棻，醫生叫你試，你就試試看嘛！」

　　林榮光露出一臉期待，以一種「直覺似乎會有好事發生」的眼神鼓勵妻子。

　　「好吧！那我盡量用力試試看……」

　　筱棻說完，吃力的想抬起左腿。包括林榮光、主治醫生和隨行的實習醫生等一群人，全部盯著她那條腿看……筱棻用力到鼻梁都沁出汗珠。

　　「很好，你可以放下來了。」主治醫生說。

　　「我的左腳有抬起來過嗎？」筱棻驚訝的問。

　　「恭喜你，你的左腳越來越有力氣，接下來需要訂製一雙長筒鐵鞋，練習站立和學著使用助行器走路，這樣就不必終生坐在輪椅上。」

　　「真的嗎？」

　　汗水和淚水模糊了筱棻的臉孔，好像獲頒特赦令，她喜極而泣。

　　如今，回想起那段復健的日子，那些記憶到現在，宛如一場惡夢，仍然不時在筱棻腦海裡翻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