憔悴的哭臉
人類到底從何時開始有記憶?
某日我跟幾個比較要好的同學聊起這話題,有人說大概是三、四歲左右;也有人說是念了幼稚園之後才有印象;還有更誇張的說法,竟然是在媽媽肚子裡就有記憶了。
「是真的。我媽媽說……當我小時候哭鬧,只要聽見我在肚子裡聽過的音樂,馬上就會變安靜,乖乖的聽音樂。」楊瑞智一板一眼說得認真,就像他考試經常獲得的好成績,馬上取信於人。
「哦噢!我知道,那就叫做胎教。我媽媽也說,她懷孕時聽太多熱門音樂,所以現在我只要一聽見電音三太子的舞曲,馬上就會跟著起乩。」經常搞笑的林宥奇一邊說,馬上跳起Sorry Sorry舞,頗有幾分韓國小天王的表演架式。
「林崇祐,那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有記憶的?」
楊瑞智的反問,讓我彷彿搭乘時光機器,尋找著一歲半左右的記憶。
那一張使我畢生難忘的臉龐──媽媽憔悴的哭臉。
記憶回到我的嬰兒期。媽媽每天下班後都會幫我洗澎澎澡、餵我喝牛奶或吃稀飯,不然就是在晚上哼著好聽的催眠曲哄我睡覺。至今我還記得媽媽唱那首催眠曲時的語氣和笑容……
嬰兒嬰嬰睏,一瞑大一寸;嬰兒嬰嬰惜,一瞑大一尺;搖兒日落山,抱子金金看;你是我心肝,驚你受風寒。
等我漸漸長大,才知道原來那是一首家喻戶曉的台灣童謠。我可以說是聽這首溫馨的搖籃曲進入夢鄉,在媽媽溫柔、和藹的歌聲中長大。
直到某一天,媽媽忽然從我生活中消失了。根據外婆的說法,當時我幾乎每天哭鬧不停,到處找媽媽,可是因為媽媽住院,不得已將我託給一位歐巴桑照顧。
不過歐巴桑只負責餵我三餐、換尿片而已,並不像媽媽會唱好聽的童謠哄我睡覺。失去愛心的照顧,我的臉很快就瘦了一大圈。
大概經過一個月左右,我和媽媽才在醫院裡重逢。不過再次看見媽媽的臉,我卻認不出是她。
那一張臉根本不是我熟悉的笑臉,浮腫的泡泡眼、像雞窩頭般凌亂的頭髮,還有蠟黃的臉色……出現在我眼前的陌生女人,怎麼可能是媽媽?
「祐祐?」
瞳孔裡布滿紅色血絲的女人,作勢想要抱我,年幼的我只覺得害怕,身體往後黏著外婆,拒絕靠近她。
「祐祐,是媽媽啊!你不記得媽媽了嗎?」
外婆故意裝出歡樂的語氣,誘惑我向那個女人投懷送抱,不過我還是拚命往她懷裡躲。
我雖然才一歲半,但也懂得辨識臉孔。那不是我媽媽,眼前蓬頭垢面的女人怎麼可能是媽媽?而且她身上也沒有我習慣聞到,來自媽媽身上的香味──一種淡淡的肥皂香味。
「祐祐?快過來給媽媽抱一下!我好想你……」
那個自稱是媽媽的女人仍不放棄向我伸出手。幸好她不能離開床,無法強迫抱我,不然我一定會放聲大哭。
我躲在外婆的懷裡,癟癟嘴,幾乎快哭了。
「筱棻,我早勸你要振作,你看孩子都忘記媽媽的樣子,不敢靠近你。」
外婆一邊歎氣,一邊想把我往女人的手裡送,可是我發起拗脾氣左右閃躲,就是不肯讓她抱。
「祐祐,你真忘記媽媽了?」
女人勉強擠出一張笑臉,但卻比哭還要難看。我拚命往外婆懷裡鑽,最後甚至連頭都轉過去,不肯正視那個女人。
「還是不要勉強,萬一嚇到祐祐就不好了。」
「不!他是我的孩子,怎麼可能會不認識媽媽……」女人兩隻手慌亂的抓頭髮,似乎想要將那頭亂髮壓平,還一邊說:「媽,你擰一條溼毛巾給我,等我擦好臉,祐祐就會認出我,願意讓我抱他。」
女人態度突然轉為積極,接過外婆拿給她的溼毛巾,立刻往臉上用力的抹來抹去;不過她臉上一直有像眼淚的東西出現,讓她一直擦不乾淨。
我好奇望著女人的一舉一動,感覺她每擦一次臉,臉上的血液就褪去一層,整張臉看起來更加蒼白。
擦好臉,女人把毛巾隨便往旁邊一擱,又伸出雙手想抱我。
「祐祐?你看清楚,是媽媽……我是媽媽啊!」
「嗚……嗯……」
我癟癟嘴,發出抗拒的呻吟,身體像蛇一般滑溜的扭動,不肯靠近她。
「快過來!祐祐!」女人突然大喊,臉色微慍。
被她這麼一吼,我躲得更凶了。只見女人眼睛瞪得好大、好大,就像路邊死命瞪著小孩流口水的野狗,十分嚇人。
「嗚……哇!哇哇哇!」我忍不住大哭起來。
「你看你……嚇到孩子了。」外婆抱著我搖晃,想要遏止突然的啼哭。
安靜的病房,頓時雞飛狗跳吵成一片。那女人眼神狂亂,又氣、又急的厲聲叫著我的名字。
「不准哭!祐祐,安靜。」她還是不死心伸長手,幾乎是用吼的命令外婆:「媽,把孩子交給我!」
「不是我不讓你抱小孩,你看他扭得這麼厲害……我怕你抱不住,還是讓我先哄哄他,以免吵到其他病人……」外婆將我抱開,避開那女人的視線,哄著我:「乖乖,祐祐不哭、不哭哦!」
我背對著女人,趴在外婆胸前哭聲漸歇,突然間另一個驚人的嚎啕哭聲,像打雷一樣響徹在病房內。
「嗚……媽,我該怎麼辦?我兒子不認識我、不要我了!」
那女人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剛才好不容易才梳理整齊的頭髮,又散亂的黏在她涕淚交織的臉上。
這時,我反而不哭了,安靜的望著女人那張哭泣的臉。當時的我不曉得在想什麼?不過媽媽那一張哭花的臉孔,到現在我還印象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