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整日以淚洗面

 

痛苦的開始

　　一般說來，生病的人都會有恢復健康的一天。

　　可是有一種病人，永遠無法康復。就像筱棻因為意外造成脊椎損傷，就得一輩子接受身體癱瘓的事實。

　　筱棻的恐懼，從每天睜開眼睛開始。擺在床邊那台輪椅，無時無刻提醒發生在她身上的悲劇。

　　記得剛受傷的前三個月，簡直與活在地獄裡沒兩樣。

　　動完手術，從恢復室推回普通病房，當筱棻麻藥退去再次清醒，看到圍繞床前親友們擔心的眼神，強打起精神安慰大家。

　　「你們別擔心，我很快就會好起來了。」

　　聽到女兒這麼說，筱棻的母親再度嗚咽啜泣。紅腫的雙眼，看得出來她已經哭了好一陣子。

　　「別擔心，媽。我會好起來的。」筱棻望向丈夫林榮光，氣若游絲的說：「你替我勸勸媽，別讓老人家太傷心，哭多了對眼睛不好。」

　　「嗯……」林榮光哽咽應允，但並沒有開口安慰丈母娘。

　　接著，筱棻又看見爸爸老淚縱橫的搖頭歎息，一副天已塌下的悲傷表情。她以為這是老人家心疼女兒受傷的反應，並未多做聯想。反而是沒有看到寶貝兒子，令她十分掛心。

　　「祐祐呢？你們都到醫院來，誰照顧他？」

　　「小孩我已經託人看顧，你只管安心養傷，別的事就不必煩惱。」

　　雖然林榮光說得輕鬆，可是不知怎的，筱棻感覺病房內的氣氛凝重，好像刻意隱瞞著什麼祕密。

　　「對了，我的腳……醫生怎麼說？」她終於記起手術前的那一段話。

　　「可能還要在醫院住上一陣子……之後，必須做復健……」

　　「早知道就不坐那台恐怖的貨梯，這一摔不知要多久，才能再走路？」

　　筱棻喃喃，術後的虛弱感，讓她無力多言，當然也沒注意到母親淚如雨下的模樣。

　　起初以為傷勢並不嚴重，但希望就像氣球一樣，很容易被刺破。

　　那日，母親照常替她擦澡，清洗臥床多日的病體。

　　「媽，好些天沒看到祐祐，你明天帶他來醫院吧……」

　　「醫院又不是什麼好地方，細菌多，還是不要帶他來。如果你想快點看到兒子，就趕快把身體養好。醫生說了，前六個月勤做復健，復原情況會比較好。」

　　「我知道……」筱棻勉強堆起笑臉說：「不過我覺得這兩條腿好像不是自己的，一點感覺也沒有。只有腳趾頭還勉強能動一動……不曉得還要住院多久？」

　　直到現在，醫生都還沒向她解釋傷勢，讓筱棻心裡七上八下的，很不安。

　　「嗯……總之，你別想太多，事到如今，也只能跟醫生全力配合。」

　　母親的神情閃爍，似乎不想多談。或許母親認為摔斷腿已經夠倒楣了，不想再提，以免觸霉頭。

　　這點從母親自各地廟宇祈求而來，掛滿床頭的各地香火袋，可以察覺。

　　筱棻還想再說些安慰母親的話，卻突然聞到一股臭味。那氣味就像寶貝兒子包著尿布便便的味道。

　　「媽，什麼味道這麼臭？好像是從我身上散發出來的？」

　　「噢！我幫你看看……」母親手忙腳亂的翻開棉被檢查，趕緊替她清理。

　　雖然多數開刀病人都有包尿布的需要，但最讓筱棻驚訝的是，她竟然連自己上大號都不知道。怎麼會突然大、小便失禁了呢？

　　「我怎麼連大便了，都渾然不知？」她開始感覺不太對勁。

　　「這……我……我也不知道。」

　　只見母親嘴巴掀了掀，支吾老半天說不出話來。這讓筱棻情緒瞬間轉壞，難以控制的叫著。

　　「媽，你馬上打電話叫榮光到醫院一趟……」

　　「榮光要上班啊！怎麼能說來就來？」

　　「我不管！不然……立刻把主治醫生叫來，我要問他，為什麼開完刀會突然大、小便失禁？」

　　「這……你先別這麼激動，等我看見醫生，再幫你問清楚。」

　　「我不要！媽，我現在就要找醫生……如果你不肯去叫，那我就自己想辦法……」

　　筱棻突然變得歇斯底里，情緒失控。她使盡吃奶力氣，舉手將母親剛才準備餵她喝水的鋼杯猛然掃落到地上。鋼杯馬上發出「匡噹」聲響。

　　病房內的騷動，馬上引來一位護士。

　　「發生什麼事情了？病人為什麼這麼激動？」

　　「你來得正好！護士小姐，麻煩你去請醫生來，我想知道為什麼我會有大、小便失禁的問題……」

　　「你下半身癱瘓了，你不知道嗎？」

　　「癱瘓？」筱棻不敢置信的問母親。「這是真的嗎？」

　　「嗚……筱棻，你要堅強一點啊！」

　　母親沒做正面回應，但狂瀉不止的眼淚，已經說明一切。

　　這一刻，筱棻的心完全冰冷了！這意味著她這輩子再也不可能用雙腳走路。這教一向好強和愛面子的她，怎麼面對未來人生？

　　筱棻咬著下唇低聲啜泣，最後拉起棉被，蒙頭放聲大哭。

　　又隔幾天，陸續有人來醫院探訪。

　　首先是那個與她交換命運的送貨員，帶來一盒價值不斐的高級進口水果禮盒，一臉遺憾的頻頻致歉。

　　「對不起，都怪我那天叫她搭電梯，才發生這種不幸！」

　　筱棻佯裝睡著了，把頭轉向另一邊，將訪客留給母親應酬。

　　「很抱歉，她好不容易才睡著，不能陪你說話。」

　　「沒……沒關係。我也很抱歉，差一點躺在病床上的人，可能是我。都怪我堅持要她搭電梯……」

　　「不！這不能怪你，這是老天爺捉弄，說來說去都是命啊！」

　　筱棻母親不勝唏噓的回答，對於已經發生的悲劇，再怪誰都沒有用。但筱棻心裡卻很不平衡，一等送貨員回去，她立刻發洩出內心的怨恨。

　　「我恨他！如果不是他，我也不會從超重的貨梯摔下來……」她兩眼仇視的說：「我再也不想看見那個人，不准他再出現我面前，我恨他！我恨他！我恨他！」

　　筱棻激動的狂吼，宛如一個失心瘋的人。原本善良、親和的個性，現在完全變了樣，心裡只剩下一股恨意。面對前來探視的同事安慰，她也在心中嗤之以鼻。

　　「筱棻，事情已經發生，為了小孩，你要堅強啊！」

　　「你要加油哦！」

　　「我們會一起替你禱告，希望你早日康復！」

　　「謝謝。」

　　筱棻嘴裡虛應，嘴角卻露出一個不像微笑的上揚弧度。她一點也不感激這種隨口的安慰。

　　「哼！如果癱瘓不能動的人是自己，他們還能說得這麼輕描淡寫嗎？」

　　筱棻面對特別來探望她的好姊妹吳秀美，也是充滿憤世嫉俗的語氣。但好朋友只能歎氣，勸慰她。

　　「我理解你心中的痛苦，可是你也要為榮光和祐祐著想，眼前當然是很難熬，不過你一定要堅強走過這個關卡……」

　　「走？失去雙腳，你告訴我要怎麼走！為什麼大家都只會說風涼話？我真恨老天，讓悲劇發生在我身上……我還不到三十歲，未來日子要怎麼過？」

　　就像連續劇中激情演出的女主角，筱棻發瘋似的甩頭痛哭。明知不應該遷怒在最好的姊妹淘身上，可是排山倒海而來的怨恨，讓她控制不住，對著吳秀美大吼大叫的哭鬧發洩。她甚至嫉妒好姊妹能夠幸運擁有健全的四肢。

　　眼前她誰都不想見……除了寶貝兒子祐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