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心的恐懼
我從小就很會看人臉色,尤其是媽媽的臉色。倒不是說我媽經常會擺臭臉給我看,反而當她面對著我時,總是一副笑瞇瞇的。
然而我年幼的心靈卻清楚知道,媽媽的笑容從來都不是真的。在她背對著別人時,永遠都是一張糾結許多心事的苦瓜臉。
之所以提到「看臉色」這件事,是因為我常藉由媽媽的臉色,來判斷她的身心狀態。媽媽今天快樂嗎?有沒有哪裡不舒服呢?這是我最關心的兩件事。
失去行動自如的雙腿,我一直擔心她會莫名的情緒低落。打小我對媽媽的印象就是眼淚,她的眼淚經常毫無理由的霹哩啪啦往下掉,像雨滴不停的從她貯淚的水庫落到我臉上。
一直到我上小學,媽媽才不再那麼愛哭。因為我已經知道要常常逗她開心。我的小名「開心果」,就是媽媽替我取的。
通常我在放學回家後,會挪出半小時和她談心,聊一聊彼此在今天裡發生的事情。但通常是我說得多,鮮少出門的媽媽談得少。
而她大半時間都躲在書房,盯著網路世界殺時間。
「我回來了,媽媽。」
「祐祐,桌上有點心,你先洗手後再吃,媽媽馬上就來。」
媽媽的聲音從書房傳來。沒多久,她就推著輪椅,像一個溜冰好手般的漂亮登場。
「媽媽,你又在電腦前盯一整天,對不對?」
「沒有啦!我中午有小睡一下。我可愛的祐祐,你就不要再念了,不然媽媽的耳朵早晚會長繭唷。」
我對媽媽拋去一個「你不乖」的斜眼瞪視。每當她不遵守規定時,我們的角色就會互調,好像我才是家長,而她變成犯錯的小孩。
「我知道你是為媽媽的健康著想,我答應你,從明天開始,我會少玩一點電腦,可以嗎?祐祐最乖了,不要再生媽媽的氣了。」
「這還差不多。」我嘟著嘴,佯裝生氣。但沒幾秒,馬上又笑出來。面對生病的媽媽,我逗她開心都來不及了,又怎麼可能真的跟她吵架呢?
從書包裡拿出一顆金莎巧克力,那是今天班上某位女同學過生日,特別請我吃的。不過與其我一口吃掉,還不如送給比我更愛吃巧克力的媽媽。因為我聽說吃甜食,會使人心情大好。
「媽媽,這個巧克力請你。」
「奇怪?今天是什麼特別的節日嗎?既不是媽媽生日,也不是你生日……」媽媽歪著頭,眼神流露出一抹曖昧的取笑。「是不是哪一個仰慕我們家祐祐的女生請客的?」
「哎喲!不要想太多。的確是我們班女生送的,不過是因為她生日,而不是你想的那樣。」
「哈哈!不然你說媽媽想的是哪樣?」
我知道媽媽故意逗我,而不是真的聽不懂。平常我們就像好朋友那樣無話不談,媽媽這麼說,無非是想多跟我聊聊天而已。
「就是那樣。」對於女生的話題,我沒興趣。聳聳肩,當作回答囉!
結果,媽媽還是滿眼問號的向我撒嬌。
「祐祐,如果哪一天你交女朋友了,會不會告訴媽媽?」
「我不知道。真到那一天,再說吧。」
「哦?說得這麼模糊、敷衍,那就是不想告訴我了?」
「還沒發生的事,我現在沒辦法回答你。總之,你不要想太多,不然容易長白頭髮,很快就變老唷!」
環境使然,我被迫早熟,就連跟媽媽閒聊,也是中規中矩的官方說法。
「哼!我還以為我們像朋友一樣,什麼話都可以講。」
「媽媽,你真愛演耶!」我翻了一個白眼,假裝抱怨。但我知道,她是想借機多聽一些甜言蜜語。「你放心……直到地球爆炸、世界末日來臨那一天,你永遠都是我親愛的媽媽,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真的?嘻嘻……」媽媽滿臉燦笑。
「現在我可以去做功課了嗎?」
「好啊!」媽媽好像突然累了,打了個哈欠。「趁你寫作業時,我先去瞇一會兒,等一下再起來煮晚餐,不吵你了。」
她說完就推著輪椅,逕自回房。對一個長年坐輪椅的殘障人士來說,我覺得媽媽已經很獨立自主了。這點我一直很佩服她。
回到房間,我很快就寫完作業,然後開始上網。不過我上網並不是想玩線上遊戲,或跟同學哈啦,主要是想找出可以讓媽媽重新站起來的辦法。
我在網頁搜尋的空白欄打上「脊椎損傷醫療新知」這行字,馬上就出現一整頁關於脊椎受傷的相關新聞,其中還不乏小貓或小狗等殘障動物的網路文章。沒想到不管是人類或動物,都可能遭遇不能走路的痛苦。
逐一點閱幾則報導,可惜結果都令人失望。根據我搜尋到的醫療知識,人的神經可分為腦部神經脊髓、神經根和周圍神經。其中脊髓為主幹,只要脊髓斷掉,即便是一小部分,都會阻礙周圍神經傳達,而導致身體的癱瘓。
我想媽媽的情況就是那樣。雖然還查到有一種叫做「幹細胞」注射的治療方法,不過那還在實驗階段,而且媽媽已經坐十幾年輪椅,就算有機會接受治療,也恐怕效果不彰。
即便如此,每天上網搜尋一些醫療新知,仍然是我很重要的一項「作業」。上網的時間過得很快,等我再抬起頭時,窗外的天空已經轉為墨色,卻不見媽媽起床、做晚飯的身影。
感覺怪怪的,媽媽平常並不是貪睡的人,除非是身體不適?根據經驗法則,我心裡快閃過一抹不安,連忙跑去她的臥房。
「媽?媽媽?」我搖晃著她的手臂,試著叫醒她。
「是祐祐啊!」媽媽好不容易張開眼睛,對我溫柔的笑一下,然後又閉起眼睛,一邊氣弱的說:「我覺得好累哦……再讓我多睡一下,好不好?」
她說完馬上昏睡過去。
我真是後知後覺,這時候才看見在媽媽額頭和髮際上,不知何時出現一大片細細、小小的汗珠,而且眉頭還緊緊皺起。我把手放在她額頭,馬上感覺一陣灼熱,就像赤腳走在高溫、滾燙的柏油路面上。媽媽正在發高燒哩。
「媽?你起來,我陪你去看醫生。」
我焦急的想把她扶起來,但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媽媽的體重加上昏睡狀態,我肯定無能為力。於是我趕緊轉向爸爸求助。
誰知道已經下班了,爸爸的手機卻一直沒人接聽。連打好幾次,我才終於放棄。眼見媽媽呼吸轉為急促,我二話不說,拔腿跑向距離一公里遠的外婆家請求支援。
也許我認為自己夠獨立,可以照顧好媽媽,可是一旦發生像這樣的緊急情況,我又使不上力。這種感覺很不好,也是我一直埋藏在內心的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