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發現媽媽的祕密

 

葉家客廳裡瀰漫著一股山雨欲來的氣氛。

葉雲騰鐵青著一張臉，臉上的皺紋和老人斑更添幾分怒而不威、不易親近的感覺。從小葉少軒只要看見他臉一沉，就嚇得不敢靠近。沒辦法，誰教他們父子年紀相差四十三歲。

李雅娟在高齡三十八歲那一年，才替葉家傳宗接代，生下唯一的男孫葉少軒。但是老來得子的年齡差距，卻在親子溝通上形成一條鴻溝。

就算現在，葉少軒還是感覺爸爸那張不苟言笑的臉孔，活像小時候經常跟媽媽到廟宇拜拜時看見的怒目金剛神像，十分嚇人。

此刻，葉雲騰眼神嚴厲的掃視過茶几上的摺合小刀，用一副犯罪證據確鑿的口吻，冷冷的開口：

「你想解釋一下，關於這把刀的用途嗎？」

「不過是單純的鑰匙圈，警察太大驚小怪了。」

「我不這麼認為。學生隨身攜帶銳利刀具就是有問題……」

 葉雲騰耐著性子，就像對待監獄受刑人那樣，等待葉少軒能夠自動說清楚、講明白。結果，一旁護子心切的李雅娟馬上替兒子幫腔。

「警察不是說了，那把刀是少軒拿來切水果用的。為什麼你就是不肯相信孩子說的話呢？」

「那你能保證他說的都是實話？」

李雅娟被丈夫問得啞口無言。兒子的確發生過幾件先斬後奏的大事，比如上高中之後他曾經要求辦一張信用卡的附卡，以防不時之需。

一開始葉少軒還只是拿來買衣服，或者請同學吃飯，刷卡金額也都還控制在額度之內。沒想到半年後，他就將附卡刷爆了。

「少軒，兩萬塊可不是一筆小數目，這筆錢到底用在哪裡？」

「我是為了幫助同學。」

「喔？發生什麼事情？」

葉少軒知道媽媽心軟的死穴。只要是做好事有助於人，李雅娟一定舉雙手贊成，不會多有意見。

「我有一個同學出車禍，可是他家境貧窮急需住院醫療費用，為了幫助他順利就醫，我才會把卡刷爆。媽，你不是常告訴我要抱持人溺己溺的精神，只要我們能力所及，都必須盡量去幫助別人。」

「沒錯。既然是幫助同學，這筆卡費媽會幫你繳清。不過下次再有龐大金額的支出，你最好先跟媽媽商量一下。雖然是幫助別人，但凡事都要量力而為，好嗎？」

「我知道了。媽，謝謝你。」

葉少軒裝乖點點頭。自以為編了一個天衣無縫的彌天大謊。

可是當李雅娟收到帳單時，信用卡的支出明細卻是來自ＫＴＶ的包廂花費。當下她愣了一下，一時之間還不敢相信兒子會說謊。她甚至替葉少軒找到一個合理解釋，認為他是零用錢花得太凶怕被爸爸責備。李雅娟於是瞞著丈夫將卡費悄悄付清，不想引起家庭紛爭。

或許就是這種縱容態度，沒多久，葉少軒又發生另一件連李雅娟想瞞都瞞不住的意外──他摔車了。

「天呀！少軒，你怎麼走路一跛一跛的？」

李雅娟大驚小怪的嚷嚷，心疼不已。兒子就像她身上的一塊肉，傷在兒身可是痛在娘心啊！更何況是她冒著高齡的危險所生下來的心肝寶，根本捨不得讓他傷到分毫。

一旁，葉雲騰同樣感到擔心，但不像太太那般表現在臉上。他把關愛放在心底，冷靜沉聲的問。

「哪裡受傷了？傷得怎麼樣？」

「呃……還……還好。只是膝蓋破皮，腳踝好像有一點扭到。不太嚴重啦！你們不用擔心。」

「身為父母怎麼可能不擔心！誰說腳踝扭到不嚴重！如果太大意，可能連摔斷腿都不知道。」

 李雅娟馬上蹲下來檢查兒子的傷勢。緊張兮兮的動作讓葉少軒感覺很不舒服，媽媽總是將他當成長不大的小Baby，真討厭。

可是礙於在爸爸跟前，他也只能乖乖站著不動，不敢對媽媽多有反抗。

「你是怎麼受傷的？」葉雲騰問，還是一臉不怒而威的嚴肅表情。

「是……同學騎腳踏車戴我，結果不小心就掉下來了。」

「我看你們一定是騎很快，載你的同學有沒有怎麼樣？」

「他沒受傷。是我自己沒有扶好才摔倒的，不能怪別人。」

葉少軒越說聲音越小。摔車的真相，其實是他請輟學的阿宗教他騎機車，結果機車油門一催，立刻讓他跌個人仰馬翻。幸好他身手矯捷的在地上翻滾一圈，僅受到一些皮肉之傷，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雖然是你自己的身體，不過因為是來自於父母，所以你要好好照顧，不可以隨便受傷，讓爸媽擔心。」

「我知道了，爸。」

葉少軒低頭凝聽教訓，心中卻想：爸爸一開口就是老學究兼大法官的綜合體，真是無趣又嚴肅的一個人。

事後這個以小瞞大的摔車謊言，同樣因為可觀的機車維修費用破了功。李雅娟沒有責怪兒子，反而護子心切的認為，只要是花錢能解決的問題，沒必要讓兒子再捱一次丈夫的訓斥。

從此，葉少軒更是肆無忌憚，大小過錯不曾間斷，反正惹出麻煩後，一切都有媽媽罩著。

就算葉雲騰知悉兒子的累犯行徑，忙於公事的他也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當作沒看見，心想只要兒子不偷、不搶、不殺人放火，頂多算是個叛逆的青少年，而非出現在電視新聞上那種不良少年。

在這對夫妻的眼裡，葉少軒永遠都是他們心中那個天性善良、一直長不大的好孩子。直到發生這次被逮入警察局的事情，才讓他們醒悟到兒子有誤入歧途的疑慮，還把夫妻樂善好施的形象和愛面子的臉皮，完全踩在腳底下踐踏。

這是葉雲騰無法忍受的事實，他有一種恨鐵不成鋼的惱怒。

「這已經不是爸媽第一次替你擦屁股、收拾殘局了，你沒有話要說嗎？」

看見葉雲騰一副火山即將爆發的嚴厲神態，李雅娟趕緊打圓場。

「孩子還小，你要他說什麼？他一定是被壞朋友給帶壞的。」

「他不是被朋友帶壞，全是被你寵壞的。都已經十七歲了，還是不懂事的年紀嗎？」

「你怪我做什麼！少軒今天第一次被抓到警察局，你沒看見他都嚇壞了！」

「這是第一次，如果再不好好管教，就不只是進出警察局而已。那些作奸犯科的罪犯，哪個人不是從踏進警察局開始，一再犯罪後就被關到監獄裡去了。」

「天呀！你怎麼可以這樣說自己的兒子。」李雅娟一副快要哭泣的模樣，哽咽的說：「當著兒子面前說這種話，你不怕傷他的心？」

李雅娟擰眉抿嘴，朝葉少軒輕輕搖頭示意。眼神裡盡是庇護的安慰，彷彿在說：「別怕，爸爸只是一時氣話，媽媽會永遠站在你這一邊。」

葉雲騰見狀，不禁深深歎氣。台灣俚語說：「寵豬舉灶，寵子不孝。」他擔心李雅娟一昧保護兒子的行徑，反而會害了葉家唯一的血脈。擔任教悔師的他，又何嘗不曉得要給孩子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我寧可現在把話說重一點，也不想看見孩子誤入歧途。都是我們給他過多的自由和零用錢，他才會有恃無恐。」葉雲騰轉對兒子說：「從明天開始信用卡停用，除了上學時間，你每天都必須按時回家，不准在外逗留，也不准再跟那群壞孩子結黨為伍。如果再有一次進出警察局的紀錄，我就把你送進軍校念書，讓嚴明的紀律教導你。」

葉雲騰嚴厲的視線分別掃過妻兒，好似大法官宣讀著不容反對的判決書，言盡於此。

葉少軒表面上不敢多做反駁，心裡卻一整個不爽。但他很清楚，媽媽接下來會想辦法補償他所遭受的處罰。

果不其然……

跟著葉少軒回到房間的李雅娟，一臉驚魂未定，卻又稍感放心的表情。

「好險！我還怕爸爸這次不知道會怎麼處罰你。」

「難不成他會利用關係，把我關進監獄裡？」

「呸呸呸！你這孩子不要因為賭氣說這種不吉利的話，媽媽不愛聽。我就是怕你被爸爸罵了就自暴自棄。」

葉少軒不置可否，悻悻然的瞅了媽媽一眼，拿起一個抱枕，將整個身體重重的拋到床上。或許潛意識裡，這是他向李雅娟撒嬌的一種方式。

李雅娟上前在床邊坐下來。

「少軒，不要生氣了。你知道不管發生任何事，媽媽永遠都是挺你的。」

「那我的附卡怎麼辦？不能刷卡，我也不想上學了。」

葉少軒最擔心的是不能擺出「大哥」的威風。俗話說「有錢能使鬼推磨」，沒有錢收買人心，還有誰會聽令於他？

「你放心，媽媽還是會每天給你零用錢。」

「我不要，好像乞丐乞討一樣。」

「可是爸爸那邊……」李雅娟為難的說。

畢竟她還是要考慮丈夫的感受。雖然夫妻講好一個扮黑臉、一個扮白臉的教養方法，但是現在誰都承擔不起葉少軒再一次的偏差行為。萬一被丈夫知道她又「金援」兒子，可能會掀起另一波家庭風暴。

「我不管啦！爸爸那麼忙，他不會知道你怎麼給我零用錢的。」

「那你希望我怎麼給？」

「每個月給一次，而且是全額一次給足。」

「全額，那是多少錢？」

「就是附卡的額度，兩萬塊錢啊！」

葉少軒說得很理所當然。他從沒想過這筆金額可能是普通人家一個月的生活費，或者是低收入戶好幾倍的補助款。

「這個數目恐怕……」李雅娟一臉為難，既要滿足兒子的要求，又不能違背丈夫的意見。她吞吐的說：「爸爸停卡的用意就是不想你亂花錢，他已經吩咐我要減少你的零用錢……」

「那是多少？」

「一個星期一千元。」

「那怎麼夠用！我每天吃早餐就要花掉一、兩百塊，有時候打球還會請同學喝飲料。媽，難道你希望我一個朋友也沒有？」

李雅娟聽出兒子的不悅。朋友對他的重要性，有時候還勝過父母親的陪伴。這不是沒有原因的，他們夫妻在葉少軒童年裡的角色只是父母，而且是年紀很大的父母，就像〈櫻桃小丸子〉裡丸尾班長的父母一樣。葉少軒因為他們年紀比其他家長還要老十幾歲而深感丟臉。

在李雅娟記憶裡，某次她參加學校家長日，竟然有位同學指著站在一群年輕媽媽中間明顯老態的李雅娟，童稚的問著葉少軒。

「那個人是你阿嬤嗎？你媽怎麼沒來？」

她看見兒子當場氣得翻白眼，馬上跑到她身邊吵著要媽媽快點回家，不要再來學校了。

這種尷尬處境，負責照料孩子的李雅娟比葉雲騰更能體會箇中滋味。

老來得子的他們，雖然沉浸在喜獲麟兒的快樂中，但在葉少軒成長階段裡，卻沒有體力陪他玩、充當兒子的大玩偶，讓葉少軒度過一個寂寞的童年。夫妻倆自知理虧，便提供兒子更好的物質享受當作補償。

看見葉少軒一臉不滿，李雅娟擠出一個討好的笑臉，耐心聽著兒子的牢騷抱怨。

「小時候你們從來沒有帶我去動物園玩……」葉少軒噘嘴，不爽的回憶著。

　　「對不起，當時爸媽要奮鬥事業。等你長大後，我們年紀也大了，沒有體力帶你到處玩。其實爸媽也覺得很遺憾……唉！」

「既然這樣，你們為什麼不多生一個弟弟或妹妹來陪我玩？」

葉少軒說出內心的直覺想法，卻不知這是李雅娟心裡另外一個遺憾。

「這件事……說來話長。」李雅娟微微一笑後，說：「反正爸媽只要有你一個孩子就夠了。少軒，你千萬不要讓爸媽失望，要知道我們很愛、很愛你，所以盡量給你自由，滿足你的欲望。我們能做的就是提供你最好的生活，不希望你輸在起跑點，將來可以高人一等。」

「那是為了你們自己的面子吧！」

葉少軒毫不領情的反駁。但李雅娟沒有生氣，反而以微笑包容兒子的任性之語。因為這也是事實，試問有哪個當父母的沒有望子成龍、望女成鳳的心願？

「就當你說得沒錯。現在只要你乖乖聽話，媽一定會想辦法乾坤大挪移，改天把零用錢一次補償你。所以目前零用錢還是必須減半，而且按時支付，這樣爸爸就不會有意見了。」

「哼！你們就不怕我缺錢花，做出什麼令你們丟臉的事情？」

葉少軒負氣威脅，他知道這一招對媽媽特別有用。果然李雅娟二話不說，立刻從皮包裡掏出三千元給他。

「不要這麼嚇媽媽了。這三千塊錢先給你壓壓驚，只要你答應媽媽不要再衝動做傻事，零用錢方面媽媽不會讓你失望的。」

李雅娟習慣用金錢解決親子問題，葉少軒也很樂於接受媽媽的妥協。就是這種溺愛讓他遊走在黑白兩道的灰色地帶，繼續過著隨心所欲的日子。

    但葉少軒也不是個笨蛋，他深知「避風頭」的道理。

畢竟爸爸才剛下懲罰令，短時間內，他多少會「關切」自己的生活起居，直到這樁事件被淡忘之後，他才能再度伸展手腳。

這些日子，他依約每天準時放學回家。不過等待他的，永遠都是空無人氣的冰冷屋子。

真不曉得爸媽為什麼永遠都這麼忙？他能理解爸爸必須上班，但卻無法了解身為單純家庭主婦的媽媽，為什麼不能好好待在家裡呢？

其實媽媽是跟著慈善團體，到處服務一些孤苦無依的老人與低收入家庭。對於媽媽發愛心、做善事，他無權置喙，只是葉少軒心裡經常在想，他才是真正需要父母關愛的人，卻被冷落到淪為幾乎三餐老是在外解決的「老外」一族。算了！反正他也早就習慣每天回家，沒有熱騰騰飯菜可吃的這件事。

葉少軒走進書房，想起爸爸另一項處罰，就是規定他每個月必須交一篇讀書心得，尤其還特別指定要閱讀勵志類書籍，光想就覺得枯燥無味。葉少軒癟嘴望著櫃上的藏書，其實他也很勵志，「立志」要當一位大哥。

葉少軒的指尖敷衍的摸過書櫃上的書籍。其中多半是爸爸的工具書，還有一些應該是爸媽年輕時閱讀過的小說，可惜他一點興趣也沒有。正當他苦於找不到可以寫心得報告的勵志讀物時，突然一本看起來很像日記本的厚厚記事簿吸引了他的目光。

「懷孕日記……」

翻開日記的第一頁，葉少軒立刻認出那是媽媽的筆跡。

結婚已經八年，肚子一直都沒有動靜。

我和雲騰不得不開始懷疑，我們是否得了不孕症？

再怎麼幸福的家庭，如果缺少一個小孩，就彷彿缺角的圓，永遠無法完整。

最後，我決定求助於醫生。但是雲騰不肯，他覺得自己很健康。問題真的是出在我身上嗎？

「怎麼會？如果爸媽是不孕症，那我是從哪裡來的？」

葉少軒喃喃自語。因為好奇，他開始閱讀起媽媽的懷孕日記，或許能發現什麼祕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