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　山雨欲來的發病

　　我的母親名叫李秀菱。她有一張清秀的臉蛋，酷似韓國人的單眼皮、遺傳到我外公的高挺鼻梁，以及兩片不時緊緊抿著的薄唇。這一切都顯示出我母親是個嚴謹的女人。
　　母親有兩個姊妹和一個弟弟，她是娘家學歷最高，唯一念到私立大學的人。但很可惜基於某些原因，她在大三那一年辦理休學。
　　在我印象中，母親算是一個溫柔、脾氣不錯的好媽媽。她總是很有耐心的聽著我和弟弟提出一百萬個「為什麼」的問題，然後努力的找出答案，試圖解除我們心中的疑惑。
　　因此，我從小就很崇拜母親。
　　但我一直不了解，一個念過大學的高材生，怎麼會嫁給一個工廠裡的小工人？她豐富的學識跟父親比起來，有如天壤之別。
　　這個疑問，我從來沒問過母親，她也從來不告訴我理由。直到我逐漸長大懂事後，問題的答案自動揭曉，我早熟的心裡已然明白是怎麼一回事。
　　母親「下嫁」給父親的理由，容我稍後再述。
　　母親和我的感情極好。我猜可能因為我是她第一個孩子，而且我們兩個長得非常相像，尤其那雙單眼皮的小眼睛，形狀大小就跟我們家附近水塘邊，或在下雨的積水裡可以經常看見的蝌蚪一樣──頭大尾小。好醜！
　　如果不是住鄉下的孩子，恐怕很少人看過「蝌蚪」這種稀有生物。小時候，我曾經不只一次向外婆抱怨過我和母親相似的外貌。
　　「外婆，我的眼睛好小，一點都不漂亮。」
　　「這樣才特別啊！」外婆安慰我：「物以稀為貴，眼睛大有什麼用！我們婉真的眼睛炯炯有神，雖然小小的，卻像夜空裡的小星星，一閃一閃亮晶晶！」
　　「可是弟弟的眼睛遺傳到爸爸，有明顯的雙眼皮。」
　　「哼！人又不靠眼睛吃飯，眼睛漂亮有什麼用！兩顆牛眼骨碌碌的到處亂看，好吃懶做的個性，你想要這種遺傳嗎？」
　　外婆變臉之快，好像在夏天被大風吹開的書頁，看起來挺嚇人的。
　　「我……不要！」
　　我搖搖頭，不想再強辯雙眼皮有多迷人，以免火上加油，惹得外婆更生氣。
　　外婆每次只要一提到我父親，就會一肚子火，圓圓胖胖的臉頰在瞬間脹紅。母親說這是血壓上升的緣故，我很怕外婆會因此爆血管，趕緊打住話題。
　　外公也對父親很不諒解。他甚至因此遷怒到五官和父親相似度很高的弟弟身上，誰教我弟不光外表像父親，就連言行舉止也得到父親輕浮的真傳。
　　相較之下，我比較受到外婆一家人的寵愛。這大概是我的長相跟母親宛如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唯一好處吧。
　　我想外公、外婆會如此不喜歡父親，是有原因的。他們一致認為父親是個沒有肩膀和擔當的男人，沒能好好照顧母親，辜負當初他們把女兒嫁給他的期望。
　　但是我不知道自己這麼想對不對，有時候我覺得父親也很可憐。他常說他是被媒人給騙了，才會娶我母親的。
　　「這樁婚姻根本就是一個大騙局！」
　　每當父親喝醉的時候，就會如此大聲咆哮。

 

　　「這樁婚姻根本就是一個大騙局！」
　　每當母親發病的時候，也會大聲咆哮的說出這句話。
　　母親仰頭說這話時，十分嚇人。從她泛紅的眼眶和直勾勾的眼神中，不曉得正怒瞪著誰？也許她是在埋怨老天爺安排她跟父親結識，繼而結婚的命運。
　　現在我可以告訴大家，母親之所以委屈「下嫁」給父親的理由。原來，我母親在求學階段罹患了精神分裂症，也就是俗稱的「神經病」。簡言之，就是一般正常人口中的「瘋子」。
　　但其實真正的說法，應該是「精神病」而非「神經病」。顧名思義，這是一種精神上的疾病，發病時會與現實世界脫節，說些自以為是的話。但這無損於我對母親的感情。
　　從外婆的講述中，我知道母親的病情早就獲得控制和改善，不然也不可能跟父親結婚，然後生下我和弟弟。
　　當我稍微懂事以後，我便察覺到母親跟別人的媽媽有點不一樣。大部分時間裡，她都是溫和且笑臉迎人的一個好女人。
　　只有當停藥或者家中面臨斷炊、即將沒有飯吃的時候，母親的精神狀況才會極度不穩定，病情也會隨之時好時壞。

通常這時，她都會指責父親：「周永賢！你這個好吃懶做的傢伙，每天只會待在家裡抽菸、喝酒，不給我生活費，你要教我們母子三人去喝西北風啊！」
　　母親雖然處於發病狀態，但是她的言詞依然很正常。不正常的是她心中的焦躁不安，讓她變成一隻準備找個安全地方下蛋的母雞，急躁的走來走去。
　　她會在廚房裡繞來繞去，把鍋具和鍋鏟敲得乒乓作響，然後從廚房走到客廳找父親吵架，要父親拿錢出來買菜，不然我們全家人都要餓肚子了。
　　就算是正常家庭的父母親吵架，也應該是這樣。電視上經常出現夫妻大打出手的新聞，而我母親只是不停的碎碎念，在我看來，其實也還好。
　　捱罵的父親，不是喝茫的朝母親飛去一個白眼，就是口出惡言的怒罵一句「靠夭」（台語，罵人之語），然後就不理母親。母親的回應也很妙──「我就是肚子餓沒錢買菜吃飯，才會跟你『哭餓』啦！」
　　誰說精神病患的腦袋不正常？在我看來，母親再正常不過了。我們經常有一餐沒一餐的，別說是平常很少能夠聞到肉味，就連餐桌上擺放的醬瓜罐頭也快要吃光了，下一餐很有可能就只剩醬油拌飯，將就著填飽肚子。
　　「周永賢，你不要每天一下班就酗酒，醉醺醺的裝死！你每個月賺的錢，有一大半都拿去買菸、買酒，這麼沒良心，教我們母子怎麼活下去！」
　　「我管你們要怎麼活下去！如果我沒有酒喝，才會死人啦！」
　　「那你快點喝死算了！我還能領一點救助金，家裡都沒有米了，你還每天只知道醉生夢死……」
　　母親連罵人都使用成語。沒有意外的，這又招來父親怒瞪的白眼。
　　我很不想聽見，或者看到父母爭吵的這一面，因為吵架沒好話，全都是一些傷人的謾罵。這會讓我懷疑自己當初是怎麼被生下來的？我不相信他們結婚時，沒有過濃情蜜意。
　　倘若我是在父母缺乏感情基礎下生出來的小孩，一定會很難過。
　　我快要受不了父母親吵架的聲浪了。雖然已經很習慣，但還是覺得難以忍受。母親也是，她目露恨意，一副對父親極度忍耐的表情。
　　「就算去借錢，你也要負起當爸爸的責任，不能讓孩子們餓肚子。」
　　「你煩不煩啊！」面對母親的振振有辭，父親憤而拿起桌上的酒杯往水泥地一甩，玻璃杯應聲而破，他接著大罵一句：「哭爸啊！」
　　這就是我父親，一個書念不多，就連吵架也只會講出「靠夭」、「哭爸」這種沒水準的字眼。我閉起眼睛，由衷希望這個人不是我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