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別人是抱著哪一種心情，看他躺在地上耍賴演出？但是小宇每次看到已經是大人的阿鶯嬤躺在地上「溜溜酸」（倒地磨蹭）的模樣，總會更加佩服她豁出去的不要臉功夫，也會趁機揣摩她的功力。
　　今天放學後，小宇又看到阿鶯嬤哭鬧不休地躺地不起，矮矮胖胖的身體像一顆充滿彈性的皮球，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磨蹭著地板。他想阿鶯嬤的皮膚一定不是普通的厚，不然怎麼都不會感到痛呢？放學校門口的那一場戲，讓他的背到現在都還有點痛痛的呢。這或許證明光滑的客廳地板比學校的水泥地更適合練這門耍賴功。
　　「嗚……哇！嗚……」阿鶯嬤的哭聲，比小宇曾經參觀過的牧場裡的牛鳴還要大聲，嘴裡嚷嚷著千篇一律的台詞：「我不要活了！我不要活了！這麼拚死拚活開早餐店，不但沒半個人感激我，一家大小還要靠我養……這麼辛苦，我乾脆去死算了！」
　　「哎喲！阿鶯啊……你不要再哭了，小宇已經放學回家，這樣哭給小孩看到不好啦！」
　　阿公皺著眉示意小宇回房間，但並沒有硬性強迫，所以他決定繼續留下來「觀摩」。反正阿鶯嬤這種一哭二鬧的毛病，每隔幾天就要發作一次，早就見怪不怪。小宇只是好奇她哭鬧的原因。
　　「我不管啦！我賺錢是為了養老，不是要養你兒子阿豐生的那些小蘿蔔頭，我又不是小孩的親阿嬤，你兒子不負責任，還要我們兩個老的拖老命……沒有天理啊！哇袂來去死，你千萬不要阻擋我！」
　　阿鶯嬤話一說完，就好像被乩童附身似的，四肢在地上又搥又蹬的，頭搖得有如波浪鼓，還作勢拿後腦勺用力撞向地板。
　　「哎呀！不要這樣啦！頭殼會撞壞去。」心軟的阿公立刻上前將手掌墊在阿鶯嬤的後腦勺和地板之間，把掌心當成一片保護的海綿墊。
　　小宇覺得阿公以前大概有練過「鐵砂掌」，要不然阿鶯嬤還沒死，阿公的手可能就會先殘廢了！
　　「你不要管我！讓我來去死……阿豐吃什麼頭路連自己小孩都養不起，算啥老爸？」
　　「大家都是一家人，不要這麼計較。再說，我們也不能眼睜睜看著阿政生病，不帶他去看醫生啊！」
　　「那你找阿豐拿錢，叫他盡到一個做老爸的責任和義務，不要每次都伸手跟我討錢，偷我老本。嗚……」阿鶯嬤又是一陣心疼號哭。
　　原來又是為了錢的事大吵大鬧，阿鶯嬤真是一個超級愛錢的歐巴桑。小宇聽過早餐店客人形容她是「見錢眼開」的女人，看樣子這話應該是真的。
　　「好壞阿政也叫你一聲阿嬤，你就可憐他年紀那麼小又沒有媽媽照顧，你也知道自從阿豐跟佳玲結婚之後，又生下一對雙胞胎……唉！說來說去都是可憐的孩子……」阿公說這話時，為難中帶著尷尬的眼神看了小宇一眼。
　　阿公一定是想到他跟阿政一樣，媽媽都不在他們身邊。而佳玲媽媽是爸爸阿豐的第三任太太。
　　聽起來很難懂，對不對？這麼複雜的關係要從小宇爸爸很年輕的時候說起。阿豐在還沒當兵以前就和小宇的媽媽結婚，生下孩子後，小宇媽媽不知道什麼原因等不及丈夫退伍，私自決定要離婚，也就是所謂的「兵變」。然後把小宇留給阿公扶養。
　　阿豐退伍後，又認識了阿政的媽媽。這次他們沒結婚就生下阿政，大吵一架分手後，又把阿政交給阿公扶養……所以小宇跟阿政是同父異母的兄弟。然後在去年，阿豐再跟佳玲媽媽結婚，兩人所生的雙胞胎妹妹現在已經兩歲多了。
　　他聽阿鶯嬤在早餐店跟客人八卦，說這是「先上車後補票」的結果。換句話說，就是先生下孩子後才補辦婚禮。
　　就這樣，他們家四個小孩有三個不一樣的媽媽。整天吵吵鬧鬧的。
　　老實說，小宇很同情阿政，他今年才四歲多不到五歲，不像他還學會阿鶯嬤耍賴的求生功夫。幸好阿政哭起來也是驚天動地地嚇人。
　　知道阿鶯嬤發飆的理由後，小宇就懶得再看她跟阿公唱「哭調仔」，逕自跑回房間。
　　房間內，阿政睡著的臉上，淌著兩行未乾的淚痕。看到阿政這副可憐兮兮的樣子，讓小宇想起小時候的自己。但在平常，他是不會多看阿政一眼的，因為他連自己都保護不了。
　　小宇每天都會花上很多時間與精力來跟另外三個弟妹爭寵，他希望全家人的眼光都放在他身上就好，這樣他才不會被大人們忽略。
　　「咳咳咳……」阿政在睡夢中突然連咳好幾聲，肉肉的小身體還不時顫動，好像正在作惡夢。小宇猜想阿政大概是感冒了。
　　很奇怪，他們雖然是親兄弟，但是長相卻完全不一樣。四歲多的阿政身上的肉看起來都快比小宇還要多了，那是因為他什麼東西都吃，不像小宇只挑他想吃的食物。阿鶯嬤老是罵他偏食，說小宇是「歪嘴雞還想吃好米」（挑食），不像阿政好養多了。
　　但小宇認為那是因為阿政年紀還小，呆呆的，才會看到什麼東西都往嘴裡塞。有一次，他甚至想把已經死掉的小強放進嘴巴裡。他猜想阿政是不是把咖啡色的死蟑螂，當成油炸的卡哩卡哩了！還有一次，阿政跑到廚房拿起一罐裝有深黃色液體的塑膠瓶，扭開瓶蓋就想往嘴裡倒。那次真的嚇到他了。
　　「阿政！你在幹麼！」小宇一把搶下那個塑膠瓶，並且認出那是阿鶯嬤拿來洗碗盤的清潔劑。
　　「汽水……我要喝……汽水。」　
　　「笨蛋！這又不是維大力！」小宇生氣地朝阿政的頭頂上用力敲下去，結果他就哭了。
　　後來阿鶯嬤聽見哭聲跑進來，眼睛一瞄就知道發生壞事了。因為是她自己把清潔劑隨便亂放，所以當下並沒有罵小宇，只把阿政抱起來哄騙，但是一張嘴巴卻碎碎念個沒完。
　　「要死了！這麼貪吃，早晚會被毒死！」阿鶯嬤瞪小宇一眼，好像遷怒於他，或者想說給誰聽似的。「阿政一定是看佳玲買養樂多給雙胞胎，才會夭鬼。那女人真是小器，連多買一瓶給『前人子』（前次婚姻所生的孩子）喝也捨不得。」
　　「阿嬤，我要喝……汽水。」阿政口齒不清地說。
　　「好啦！好啦！你不要哭，阿嬤等下買給你喝……」
　　當時小宇覺得阿政很遜咖，只為了一瓶養樂多就哭倒在阿鶯嬤懷裡，還親熱地喊她阿嬤。換成他，寧願躺在地上哭，死賴著阿公買，也絕對不要被阿鶯嬤給收買。他想著大概是因為自己太好強，所以阿鶯嬤才會比較討厭自己吧！
　　小宇放鬆身體攤成「大」字形，在阿政身邊躺下。客廳外，阿鶯嬤持續著哭泣的聲音，但音量已經逐漸轉小。
　　一定是因為少了他這個觀眾，哭起來比較沒勁。就像他今天在校門口的哭鬧演出，如果不趕快爬起來，恐怕哭成核桃泡泡眼，也沒半個人同情他。
　　因為想了太多心事，小宇昏昏欲睡地閉起眼睛……卻突然聽到阿政發出囈語般的哭泣聲，這代表他的弟弟已經醒過來了。
　　小宇被動地瞄了他一眼，看到兩行鼻涕從阿政的鼻孔中流出來，伴隨著兩頰的眼淚，又開始哭得一塌糊塗。
　　「噓，不要哭了，阿政。」小宇怕他等下又被阿鶯嬤罵，那就慘了。
　　「哥哥……我想……尿尿！」
　　想好好休息的小宇一點都不想起身，但是如果不帶阿政去上廁所，萬一他尿褲子那就大事不妙了。
　　「走吧！哥帶你去上廁所，順便洗把臉。」看到阿政那兩條像水蛭一伸一吸的鼻涕，也讓小宇有些不忍心。
　　聽到小宇答應，阿政連忙從床上爬下來，兩隻小短腿飛快地跟在他的背後。
　　阿政上廁所時，小宇拿起毛巾沾溼，然後擰乾，無奈地等在一旁。
　　「好了沒？快一點啦！」眼看〈航海王〉的卡通影片快要開始了，如果不是阿鶯嬤跟阿公在吵架，他實在懶得照顧阿政。真是小麻煩一個！
　　「嗯……我好了，哥哥。」上完廁所的阿政仰起肉肉的小臉，牙齒全都露地朝他一笑，好像把剛才的不舒服都給忘得一乾二淨了。
　　小宇又好氣又好笑，拿著溼毛巾往他臉上一抹。平常他連自己的臉都懶得洗，所以只要別讓鼻涕變成乾漿糊黏在阿政臉上就好了。
　　根據阿公的說法，小宇每天早上洗臉時，根本就是只用十根手指頭輕輕沾水碰臉，連毛巾都沒有派上用場，就直接跟浴室內的鏡子和洗臉台說再見了。
　　「反正臉上的髒自己又看不到啊，何必這麼認真的洗臉呢！」每次被阿公抓包，小宇都是這麼回答。
　　在替阿政洗完臉後，小宇察覺弟弟的臉頰是乾淨多了，但整個人看起來依然沒什麼精神，猜想可能是生病的緣故，於是從口袋裡摸出一包海苔──那是用阿公早上偷塞給他的零用錢買來的零食，本想自己獨享，看在阿政今天是病人的份上，他決定把海苔送給阿政。
　　「謝謝……哥哥。」阿政開心地接過海苔，馬上拆開吃了起來。看他那一臉滿足的吃相，就像自己每天從阿公手上接過多夾一片火腿的「加料」三明治一樣。那是阿公的愛心，小宇知道阿公是疼他的。
　　但是，爸爸呢？他是否也像阿公一樣，把他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