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一點！快一點！我內急……」

一進門就趕忙鬆開褲頭的人，絕非外人，而是我家奶奶大人是也。

瞧她那一臉「憋了很久」的咒怨表情，好像全天下的人都是害她膀胱快要爆炸的超級大罪人。

「砰」的一聲，浴室門被大力的、用力的，甩上。

這一擊，彷彿是為了找人代罪出氣似的。而無辜跟在奶奶後頭想幫忙的媽咪就這樣被狠狠地碰上一鼻子灰，差點沒讓大門給賞一巴掌。

「惡夢……開始了。」媽咪小聲嘀咕，臉上的線條逐漸僵硬，不悅下垂。

「哎喲！老人家就是這樣。緊張兮兮的……」叔叔坐在客廳裡，一派輕鬆地說。

「沒錯，剛才在我們家臨出門時，奶奶才上了廁所。不過半個小時的車程，她又受不了吵著找廁所。」嬸嬸也跟著解釋。

此刻，他們夫妻倆都是一臉的如釋重負，好像他們才是真正剛從廁所中解放出來的人，神情和態度都輕鬆到個不行。

我在房間裡聽到客廳的吵吵嚷嚷，趕緊出來向長輩們打個招呼。

「叔叔好、嬸嬸好。」

「乖。妳在溫書啊？」叔叔笑問著。

「婷薇，沒有吵到妳吧？」嬸嬸也關心地問。

「呃……還好……還好啦！」

我回以一種「另有所指」的尷尬一笑，暗示真正擾人的噪音還沒開始哩。

這時候，媽咪又走回客廳，手上端來一盤切好的水果。沒啥好氣地睨我一眼，遷怒斥道。

「王婷薇，妳書還念不到一個小時，又溜出來混水摸魚？」媽咪兇巴巴的教訓，一點也沒考慮到有「外人」在，害我面子差點掛不住。　

無可奈何的，我只好使出裝傻本領，帶著撒嬌又耍賴的軟軟的麻糬個性，試圖化解這場尷尬。　　　　　　　　　　　　　　　　　　　　　　　　　　

「哎喲！媽咪……我是聽到奶奶來了，先出來跟叔叔嬸嬸打招呼啊！」我討好地接過她手上的水果，端到客人面前有禮貌地說：「大家請吃水果。」

「哈哈……婷薇真懂事，一點也不像我們家那些粗魯的臭男生。」嬸嬸趁機打圓場，掐了一塊蓮霧放進嘴裡，還沒咀嚼就稱讚媽咪眼光好，挑的水果真是甜啊！

「哎喲！隨便買一買啦！就像婷薇一樣，隨便生一生，結果生出個女孩子來。」媽咪臉上閃著一抹遺憾的撇笑。沒想到，卻惹來滿廳的哄堂大笑。

眾所皆知的，嬸嬸一口氣就生下三個壯丁兒子，而這可一直是媽咪心頭上永遠的痛。

畢竟，我們家只有我一個孩子，而且還是個女孩子。

「重男輕女！」我朝媽咪扮一個鬼臉。但我知道，她其實是疼我的。

平常我們母女倆可像是無話不說的好朋友，號稱王家姊妹花呢！

「生女兒才好哩！妳看婷薇這麼懂事，念書又不用妳操心……之前我看過一則新聞報導，說是生一個兒子會少活好幾年，那我一口氣生三個，真是不敢想像以後能活到幾歲？」嬸嬸半開玩笑地說。

「哎喲！」

忽然憑空傳來一句呻吟。

還以為是媽咪正準備跟嬸嬸佯裝客套的開場白時，大夥兒一轉頭卻發現聲音的主人，沒有意外的就是我家奶奶。

只見她「ㄊㄨˋ」著一支柺杖，已經從浴室裡緩緩走出來，嘴裡還不忘發出彷若媽祖出巡般喧天鑼鼓的大嗓門，預告她的出現。

「怎麼啦？媽……」爸爸一聽見聲音立刻趨近，像極了服侍慈禧太后的小李子那樣攙扶著他的娘，好像怕奶奶會走不穩跌到似的。

「哎喲！沒事……沒事啦！我只是口渴……水……我要喝水……」奶奶雖然說自己口渴，卻是聲如洪鐘般的精神奕奕。

「媽要喝水……」爸爸對著媽咪吩咐，態度卻像對餐廳服務生說話那樣。

「等一下。」媽咪雖然沒有不悅，但口氣淡涼的，卻又矛盾的迅速倒了一杯陰陽水。

何謂陰陽水呢？

那就是冷開水加熱開水嘛！大概是怕奶奶燙到了。

「媽，喝水。」媽咪將水杯端給奶奶。

「哎……哎喲！怎麼這麼涼啊？我要喝熱的。」奶奶一沾脣，立刻把杯子擱在茶几上，擺明要退貨。

「媽說要喝熱開水。」爸爸又權充一次翻譯。好像擔心媽咪會再倒錯水。

真是的，又不是沒神經？誰會分不清楚冷茶和熱開水的區別？

我偷瞄一眼媽咪，為她的貼心感到抱屈。奶奶會不會是故意整人啊？

這時候，叔叔和嬸嬸都露出一臉「過來人」的表情，好像這已經是見怪不怪的場面了。

眾人無語中，媽咪又倒了一杯可能會造成三級燙傷的熱開水給奶奶……呃？雖然這麼說有點誇張，但是那開水的確像陽明山上的小油坑那樣，冒著氤氳的熱氣。

顯然，奶奶的嘴唇夠厚，口腔內的黏膜也夠強，絲毫不畏懼熱開水的肆虐，一口接著一口地「哈」進嘴巴裡，好像她喝的是味甘可口的蜂蜜水。

「媽，喝小口一點啦！」終於，叔叔也有點看不下去地提醒她。

但奶奶可一點也聽不進去，依舊故我的大口大口喝著熱水，絲毫不領情這些後生晚輩的關心。

嗯……這算不算是「依老賣老」的一種詮釋？

雖然我心裏這麼合理的懷疑，可惜一直沒有機會問問眼前這些大人們，大家都拿著一種看馬戲團動物表演的眼光盯著奶奶，擔心她會燙到了。

好不容易表演平安落幕。奶奶舔了一下還沾著開水的上嘴唇，像愛睏的小寶寶那樣打了個哈欠。

「哈……啊！我現在要去床上躺一躺……好累喔！」奶奶晃起老邁的身軀，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等一下，媽，床還沒有舖好……」媽咪趕緊跳起來，三步併作兩步地奔到奶奶的房間舖床去。

等媽咪身影消失後，爸爸才從其後追加一枚馬後炮。

「真是的！明明知道媽今天開始要住這裡，竟然還沒把床舖好？」

「哎喲！算了啦！是媽作息都跟別人不一樣，一下子要喝水、一下子要上廁所、一下子又嚷肚子餓的，比一個小孩子還要麻煩哩。」

叔叔丈著奶奶最疼他，所以毫不掩飾就在她面前數落起來。果然奶奶雙眼閉目養神，置若罔聞。

一旁，嬸嬸拉了叔叔一把，叮嚀道：「你少說兩句。」

空氣中存在一股淡淡的無聊等待，不過氣氛卻稍嫌沉重了些。

因為奶奶活像一尊菩薩地端坐在那裡，減少了幾分談話的興致。我想，這可能是大家都把話題放在奶奶身上。

所謂的「閒談莫論人非」，更何況是對著當事人的面前批評，這種行為好像不太好。

大概又過了三分鐘，媽咪終於走回客廳告知床舖好了，當她欲攙扶著奶奶回房間時，還不忘拖我一起下水。

「婷薇，妳也幫忙把奶奶的小包袱拎到房間裡……」

「喔？」

我很無辜地被當作小小的台傭差遣。但我想，媽咪一定是很不喜歡獨自跟奶奶在一起，所以才喊我作伴。

等我們三人慢吞吞地踱步往房間走去時，我聽到叔叔抱怨的強大聲浪。

「厚！幸好媽有三個兒子可以輪流住，如果一直住在我家裡，真是令人受不了……」

咦？我耳尖地聽到這句不太孝順的言論，不禁小聲叫著走在前方的媽咪。

「媽咪，叔叔怎麼這麼說話啊？我記得奶奶以前都住在他們家幫忙嬸嬸照顧三個小表弟，是不是現在不需要褓母了，奶奶年紀又大，所以叔叔才會這麼說？」

只見媽咪回過頭來，擰眉又瞪人，沒啥耐性地回我一句。

「囝啊人有耳無嘴……不准多話。」

「喔！」我把嘴緊緊閉上，縮成一個尖尖的鳥喙形狀，不再說話。

看來奶奶才剛到我家，颱風警報就已經不斷加強風力中，我還是不要太大嘴巴，以免被颱風尾掃到。

何況，老師有教過「識時務為俊傑」這句話，我想我還是不要太白目，自己找罵捱。呵呵……想不到這種時候，我竟然發現把國語學好一點，還真是有點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