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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yg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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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叩、叩、叩......

啄木鳥啄著古楓。

叩、叩、叩......

啄木鳥啄出了一個洞,通向樹心的洞。

樹心的空氣開始慢慢流動,逐漸擴大的光芒中飛出了世上第一隻蝴蝶。

蝴蝶愛上了水中的泡沫,並且對它極爲忠貞,魚鼠想引誘它離開,它都不爲所動。

蝴蝶與泡沫深深地相愛了,它們一起創造出了世間的萬物,並且誕下了人類的祖先姜央。

蝴蝶成爲了生命與美麗的象徵,在它的引領之下,人類創造出了無比輝煌的歷史。

最終,歷史成爲了神話,而蝴蝶與水泡的愛情,也伴隨著這則神話,在苗疆的土地上,世代相傳。

******

狂刀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雲袖的聲音柔柔地說著這個故事,空氣裏混著烤肉的香氣,飯後送來的茶在他手邊。

他的左邊是空的,朝北的座位,是先前馴刀者的位置。

廳裏衆多侍從沒有發出一丁點聲音,每個人都安靜地站著,只在馴刀者離開的時候,隨侍左右的人跪下去替他整理外褂的褶皺。

亂世狂刀並沒有仔細地聽雲袖說話,他只是呆著,直到雲袖的聲音停止,他問出了這兩個時辰一直懸在他心中的疑問:「爲什麽馴刀者會在這裏?」

就算他再遲鈍,也不難看出在這個地方,馴刀者的地位非常高,甚至有可能高過這位公主!但......從來也沒聽馴刀者提過苗疆的事啊!

他到現在才想起來,馴刀者好像從來沒對任何人談過自己的事。

少女看著他,眼裏的神情很奇怪,似乎有些傷感,又似乎有些無奈。

「你想問的,只有這個嗎?」

他呆了一呆,稍過了一會兒,又道:「你和他很熟嗎?」

「不。」雲袖淡淡地道,「在他回到這裏之前,我從沒見過他。」

「『回』到這裏?」

「是啊。」雲袖微微地笑了。

「這裏,是馴刀者的家呀。」她說。


夜已經很深了。

夜風吹過的時候帶來遠山的涼意,也帶來了茉莉和梔子的香氣。

「還沒睡?」

點頭,在他身邊坐下。

草地比想象中涼爽。

「你也沒睡。」

馴刀者沒有回答,卻微微扭過頭,看著他,突然幽幽地歎了口氣:「亂世狂刀,你沒有發現嗎?」

「嗯?」

「其實我已經死了。」馴刀者幽幽地道,「現在出現在你面前的我,其實只是一個鬼魂......」

「?!」

慢慢地轉過頭,馴刀者咧開嘴,露出一口森森的白牙:「亂世狂刀......」

「少來!」一把推開他湊過來的詭笑著的臉,「白癡才信你的鬼話!」

「......」咋了咋舌,沒意思地又坐回去,馴刀者不無遺憾地嘀咕,「怎麽好像變聰明了......」

「廢話!我又不是第一天認識你!」狂刀從鼻子哼了兩聲,心下暗暗慶幸:還好沒信他的......

聳了聳肩,馴刀者擡頭看了看天,黑的天幕上月亮發出慘白的光:「你明日要走,還不歇息嗎?」突然又笑了一下,「難道是睡不著?」

遲疑了一下,沒有點頭,亦沒有搖頭。

「嘖嘖,花心可不是好事。」馴刀者用手撐著臉,「雖然我也承認雲袖確實是個美人啦,不過你不是已經有劍君了嗎......」

「馴刀者!」亂世狂刀幾乎跳起來,「什麽叫做我已經有了劍君......」

「嗯嗯?不是嗎?」馴刀者說著露出「抱歉抱歉」的笑容,「原來不是劍君,那難道是葉小釵?哦,亂世狂刀你真厲害,連素還真的人你也敢搶......」

「葉小釵?又關葉小釵什麽事?我們之間只是......」

「我知道我知道,你礙於與素還真的交情所以把感情藏在心底,你的心情我非常瞭解......」

「你瞭解個什麽啊?我都說了我不是......」

「瞭解瞭解,放心放心,我絕對絕對不會說出去的。」說著還保證似地拍拍他的肩。

「我們只是朋友關係!!!」

好不容易把這句話吼出來,亂世狂刀整個人倒不由得軟了下來。

「我知道啊。」馴刀者一臉正經地道,「你只喜歡慕容嬋嘛,這不是全天下都知道的事嗎?」

「.........」

「所以只是開個玩笑,開個玩笑而已。」馴刀者說著大笑起來,「亂世狂刀你的反應真是好有趣啊~~~~~~」

安靜地看著他大笑的臉好一會兒,亂世狂刀略嫌疲憊地輕輕歎了口氣,「.........馴刀者,我不會......再愛第二個女人.........」

「......喔。」

「所以......很抱歉......」

「抱歉什麽?」男人笑了一下,卻笑得似乎有些落寞,「是雲袖沒這個福氣。」

「那你呢?」

「我?」

「你......還愛著......他吧?」

「.........」

「他從來沒有忘記你。」

「他沒有我也一樣能過得很好!」

「龍主他不相信你死了,他一直在找你......」

「亂世狂刀!」

「......」

「你什麽時候變得和越劍人一樣多事了?」扭過頭,馴刀者的臉上沒有了笑容,「我現在很好。」

「.........」

「有什麽地方比自己家更好呢?」

狂刀不禁下意識地瞪圓了眼睛:「這裏......真的是你家?」

馴刀者笑了。

向後仰天倒在地上,他的聲音有些模糊起來:「離開家越久,越會連家的模樣......也記不清了......」

沒有人等待的地方,不是家......

月亮躲進了雲層背後,星光漸漸地亮了起來。

「亂世狂刀......」

「嗯?」

「什麽都不要說,吹簫給我聽吧,好久好久,沒有聽過你的簫聲了......」

「.........」


那一晚,淒涼的簫聲在苗疆的天空飄了一夜。

安靜地看著那個寬闊的背影,她將頭靠在窗戶上,安靜地哭了。

亂世狂刀直到離開的時候也沒有想到,馴刀者爲什麽會提到那個神話,而雲袖,又是抱著什麽樣的心情對他說那個故事。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他才想起來,水中的泡沫,象徵著虛幻和破滅。

和四孔簫一樣,永不再來的,愛情。

******

亂世狂刀從來不認爲自己是個很有計劃的人,但他覺得自己至少是個分得清事態緩急、做事明白輕重的人。魔魘大軍的威脅迫在眉睫,屈世途請他們三人協助沙舟一字師找尋除魔的工具,無庸置疑,這是應該立刻找到便趕回去的事情,但爲什麽......爲什麽自己居然現在仍然還在苗疆 逗留呢???

到苗疆的頭天晚上在後花園裏吹了一夜的簫,一直到快天亮的時候才打了個盹,卻不料就是這個盹打出了問題,向來五大三粗、健康結實的身體居然在這種時候抛錨,等到太陽升起老高的時候睜開眼睛,卻只覺得頭重腳輕,風一吹,居然連打五個噴嚏,就此倒下不起。

真是計劃不如變化快啊!!!

一個小小的傷風居然就讓他亂世狂刀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這種事說出去只怕會笑掉人的大牙,而事實是,目前就已經有一個快要笑死了。

「其實也沒什麽,我只是覺得,大夏天也會感冒......咳,亂世狂刀,你果然是與衆不同啊,呵呵呵......」

一想到馴刀者那種曖昧不明的笑容,狂刀心裏就覺得嘔:有人規定了夏天不能感冒的嗎?

幸好只是個小傷風,也虧得他年輕體壯,喝了藥休息了一下,到晚上總算是沒有什麽問題了,但是預備這一天離開的計劃是徹底泡湯了。看他一臉沮喪,馴刀者難得正經地安慰他:「好啦好啦,反正都是這個樣子了,就不要苦著一張臉啦。今天開始是我們這裏的吃新節,算你走運,今天晚上好好玩一玩吧,明天 一早走也來得及啊。」

雖然完全沒那個心思參加什麽慶典,但一來走不了,二來雲袖的笑容比馴刀者的邀請更加令人無法拒絕,最後的結果就是自己回過神來的時候,人已經在慶典的會場了。

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這片空地卻亮如白晝。無數的火把圍在四周,正中燃燒的大火堆發出劈哩叭啦的聲音,悠揚的蘆笙聲交織著清脆的鼓聲,酒的香氣在風中遠遠地傳開去。

族中的長老灑過神酒之後,便是狂歡的開始,女子敲著鼓,男子吹著蘆笙,由長者起頭的對歌開始之後,緊接著便是一對又一對的男女手拉著手走進正中的空地開始跳舞。

銅鼓聲、蘆笙聲、歌聲、笑聲,伴隨著少女頭上銀飾發出的撞擊聲,整個會場突然就變成了一片歡樂的海洋。

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著這太過熱鬧的場面,亂世狂刀一轉頭,映入眼簾的卻是身邊雲袖桃花般的笑臉。

火光映襯下,她的笑容比身上的紅衣更加耀眼。

亂世狂刀的心跳立刻比銅鼓打得還急,轉過身想向馴刀者求救,卻愕然地發現,不知何時,馴刀者早已身陷溫柔鄉,被鶯鶯燕燕圍了個嚴嚴實實!

無數雪白的纖手送上盛滿美酒的牛角,閃閃發亮的銀飾互相撞擊,叮咚之聲絡繹不絕,馴刀者笑吟吟地一口一杯來者不拒,碰撞中灑出的酒液點點濺在他石青的外褂上,還有些滴在他的前襟上,頓時染出一片旖旎的色彩。

苗族民風淳樸,苗女熱情大方,亂世狂刀這兩日來也見慣了,所以對她們的主動倒不驚奇,但讓他目瞪口呆的卻是馴刀者的態度,不但毫不顧忌地越喝越高興,甚至人都快要倒到女人懷裏去了。狂刀再也忍不住,霍地站起身來!

他本就高大,這一起身,倒讓雲袖嚇了一跳。

「馴刀者你......」

本想說你這成什麽樣子,卻不料馴刀者微微一笑,搶先一步打斷他的話:「狂刀,你是想跳舞了?」

跳舞?

狂刀不禁一愕,而就在這愕然間,馴刀者已經推開水蛇般纏在他身上的女子站起身來,一步跨過來拉起雲袖的手,轉手就交到亂世狂刀手上:「諾,雲袖,你就教教他吧!」

哎?哎哎?這又是什麽情況???

亂世狂刀努力眨著眼睛,好不容易回過神來,卻駭然發現,自己手中居然握著雲袖的手?

幾乎下意識地想甩開這只手,目光一定間,卻見得雲袖臉上又是甜蜜又是害羞的神情,心頭不禁砰的一聲,久遠得連自己都要忘卻的回憶驟然一齊浮了上來!

在楓橋邊,自己握著玉嬋的手,那時候玉嬋臉上露出的,也是這種又是甜蜜又是羞澀的神情.........

「......狂刀?亂世狂刀?」

少女的聲音讓他猛地回過神來,搖搖頭,鬆開她的手:「抱歉......」

雲袖微微一笑,輕輕垂下頭,只有最細心的人才會發現她那瞬間眼神黯然了一下。

這一對最終也沒邁進火堆正中的舞場,倒是原本提議的正主兒,此刻卻拉著女子的手跳得正歡。

狂刀呆呆地看著他,火焰照亮了他的臉,原本蒼白的臉頰在酒力與火光的映襯下泛著淡淡的緋紅,薄薄的一層汗滲在他的額上,純銀的項鏈閃著幽幽的微光,皮靴踏出有力的節奏感,轉圈的時候,衣袂帶動身上的飾物叮叮咚咚地響著。

記憶中的馴刀者從來沒有笑得這麽溫柔過,但那溫柔卻又似乎有一些說不出來的味道,仿佛缺少點什麽,又說不出來。

「他一直都很辛苦。」

雲袖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他側過頭,就看到了她閃閃發亮的眸子。

「你想勸他回中原去是不是?」雲袖看向他,目光中不知是責怪還是理解,「我昨晚聽到了一點。」

一時不知做何回答,狂刀躊躇了一下,點頭:「是。」稍一頓,又道:「那裏有他最愛的人。」

「但這裏有最愛他的人!」

狂刀有些吃驚地看向她,她的臉色似乎有點發白,不是因爲緊張,而是因爲激動,甚至還摻雜著一絲絲的憤怒。

「雲袖......」

「這裏是他的家。」雲袖打斷他的話,「是他出生的地方,成長的地方,也將是他終老的地方。他不能走,也不可以走!」

「爲什麽?」

「因爲有人需要他!」

狂刀突然生起一種奇怪的感覺,這種感覺從他見到馴刀者和雲袖在一起的時那一刻就開始,雲袖說到馴刀者的時候,不論是眼神還是語氣,仿佛很親密又仿佛很陌生,甚至帶著種奇特的敵意,此時此刻,那種敵意更是十二分的明顯!

「需要他的人......」狂刀小心翼翼地道,「應該不是你......」

「.........」雲袖沈默了下來。

不知不覺間鼓點的節奏舒緩了下來,蘆笙的調子也越漸纏綿,場中跳舞的男女也越發親密,有大膽的甚至已經在場邊停下腳步當衆擁吻起來,而馴刀者兩人眉目傳情也越來越肆無忌憚,女子一個旋身,整個人就勢倒在了馴刀者懷裏。

狂刀再也忍不住,正欲上前把馴刀者拉回來,耳邊卻聽得侍從的喝聲四起「你是什麽人?」,緊接著「砰砰」數聲,夾雜著無數「唉喲」之聲,狂刀驟然驚覺殺氣逼身,不假思索回手就是一刀!

哪知他快,對手更快,狂刀這一刀還未落下,只覺虎口一震,竟被對方氣勢反震,這一刀落在半空,再也砍不下去了!

哪里來這麽個厲害的敵人?

狂刀一念未消,定晴一看,頓時驚得魂飛魄散,下意識地一回頭,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馴刀者刹那間慘白的臉!

接下來發生了什麽,亂世狂刀到最後也感覺象做夢一樣,在看清來人之後馴刀者一把推開貼在他身上的女人扭頭就跑,而製造混亂的罪魁禍首則是理所當然地拔腿就追,前來阻擋的侍衛還沒近身就給震飛老遠,夾雜在一陣驚呼尖叫聲中,現場一片雞飛狗跳。

亂世狂刀發誓,他從來沒有看到馴刀者跑得那麽快過,當時的他就算用「落荒而逃」來形容也不爲過,而另一方面,自始作俑者身上散發出的怒氣,只怕是比之當年九九登天臺之戰亦是只有過之而無不及!

真是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一邊在心裏抽著涼氣,一邊還得爲對方阻止即將出發的追兵,在得到他「不要管這件事」的請求之後,雲袖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

亂世狂刀第一次體驗到被蛇盯住的青蛙是什麽感覺。

「是他嗎?」

稍一躇躊,點頭:「是。」

雲袖驟然沈默了下來。

「如果我堅持呢?」

「那......亂世狂刀只好說抱歉了!」

雲袖霍地擡起頭來。

火光下,白髮刀者魁梧的身軀仿佛關隘一般堅定地佇立著。

雲袖狠狠地瞪著他,但到最後,她還是跺了跺腳,轉身,舉起了手。

「沒事了,大家繼續!」

樂聲再度響起的時候,亂世狂刀偷偷地在心裏吐了口氣:真是有夠會給人惹麻煩的上司啊!

*****

有多少東西是在失去之後才知道後悔?

不知道。

只知道那種仿佛整顆心都要碎掉般的痛苦,再也不想嘗試第二次。

但是,爲什麽想再次擁有它的時候,卻比一開始還有艱難百倍?

******

「馴刀!馴刀!!」

身後傳來男人的叫聲,馴刀者卻似乎完全聽不到一般,一個勁地往前跑,一個勁地往前跑。

不要,不要,不要!

不要再過來了!!!

爲什麽?爲什麽他會出現在這裏?爲什麽他會在這個地方?!

曾經以爲,至少這裏,至少這裏是屬於自己,只屬於自己的所在,但爲什麽......爲什麽就連這裏,上天都要安排他找來呢?

忘了他,忘了他,忘了他!

一遍又一遍對自己說的話,此刻好象完全被那個呼喚所鎮壓,腦子裏什麽也沒有,只有逃,逃,逃離這裏,逃到沒有他,沒有任何人,只有自己的地方去!

不能再見他,不能再見他,不能再.........

啊......!

胸口突如其來的劇痛瞬間止住他的腳步,而一路追過來的天策真龍當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趁著他身形搖晃的時候一把撲上來,從後結結實實地將他撲倒在地上!

「馴刀!」

身體驟然受制的驚恐瞬間蓋過了身體的疼痛,馴刀者只覺得腦子裏理智的最後一根弦「叭」的一聲斷了!

「放手!放手!!放手!!!」

「你做夢!!!」

怒吼顯示著此刻在全身每一滴血液中燃燒的怒火,天策真龍幾乎是用盡全身的力氣壓制住身下不斷掙扎的身體,記憶中馴刀者的反抗從來沒有哪一次象今天這樣激烈與慌亂,不,甚至可以說近乎瘋狂。但是,就是這近乎瘋狂的掙扎讓他原本一開始抱持著的最後一點耐心也消失殆盡!

一路曆盡千辛萬苦來到這裏,但他給他的是什麽?

是他拉著其它女人的手,親密得仿佛全世界人都死光了一般!

這算什麽?做給他看的嗎?他是當他死了是不是?

憤怒在一點一點累積到極限的時候爆發,也不記得亂世狂刀那個傢夥有沒有被自己誤傷,天策真龍在那瞬間眼睛裏腦子裏整個生命裏只看得到一個人。

馴刀!

但是......

他居然看到自己就跑???

天策真龍可以對天發誓,這麽多年來,這絕對是破天荒第一次!

他居然把馴刀者逼到逃避他的地步?

天地良心,他到底是做了什麽錯事???

馴刀居然不敢面對他?!

不,不允許,絕對不允許!

他怎麽可以逃避他?!絕不可以!!!

他不要他逃,他也絕對不允許他逃!他唯一能待的地方,只有自己身邊!

「馴刀!!!」

「放手!我叫你放手你聽到沒有?」

「我說過了,你做夢!」

用力將他的雙手摁到地上,天策真龍只顧著將他嘶啞的叫喊以更大的音量吼回去,完全沒有注意到他的呼吸逐漸艱難起來。

「爲什麽要逃?你就這麽怕見到我嗎?」

爲什麽要逃......?沒有...自己沒有逃!馴刀者從來沒有臨陣脫逃的先例......沒有...!

「說啊!你當我大老遠地跑過來就是爲了追著你好玩是不是?說話啊!」

此刻的天策真龍早忘了自己來這裏的本來目的,在肚子裏排演了不知幾百遍的臺詞此刻全抛到了九霄雲外,憤怒與嫉妒輕易蓋過了他本就不多的理智,隨著馴刀者掙扎與喊聲逐漸微弱,他的聲音倒不知不覺地大了起來。

「孤沒在你就可以隨便和其它女人調情是不是?你當孤是透明的啊?看到孤就跑,你是做了什麽對不起孤的事還是你覺得有愧於我?沒孤的日子你過得很逍遙自在是不是......馴刀?!」

直至此時天策真龍才驟然驚覺馴刀者的反應不對,被自己緊摁在地上的雙手十指死死地抓在土裏,壓在身下的身體緊繃到近乎僵硬,最重要的是......呼吸!他居然聽不到馴刀者的呼吸!

「馴刀!」

下意識地放鬆了施加在他身上的力道,天策真龍驚恐地將他的身體翻轉過來,呼吸卻在看清他臉色的下一秒停頓了!

月光下,馴刀者的臉蒼白得連嘴唇都是青的,痛苦令他俊俏的五官完全扭曲得不成形,鮮血順著被上齒咬破的下唇一徑地往下淌。

「馴刀!」

驚惶地鬆開了他的手,天策真龍緊接著抱住了他。

雙手一旦得到自由,馴刀者立刻用右手揪緊了胸口的衣襟,額上的冷汗涔涔而下,打濕了額前的留海。

好痛......好痛......!

每一次呼吸都痛徹心扉,好想乾脆不要呼吸算了,但緊接而來的窒息感又逼得他不得不再次折磨他脆弱的肺,馴刀者甚至有時候感覺自己吸進去的是刀子,呼出來的是血。

神智已經完全不清楚了,眼前的一切都模模糊糊的,是在做夢嗎?抱著自己的人是......天策......天......

「馴刀......?」

真的是......天策......?

「天...策......」

「是,我是,是我!馴刀......馴刀你不要嚇我......馴刀......」

「好痛......」馴刀者閉了下眼睛,又睜開,瞳孔卻完全沒有對準焦距,他的聲音溫柔得好象夢囈,卻又比夢囈還要微弱,「你的手......」

完全是無意識地,他抓在地上的左手顫抖著輕輕搭上天策真龍擋在他腰間的手。

「你抓著我的手......好不好......」

「好...好!我不會放的!絕對不會放開!」

一疊聲地答應著,卻不知是說給他聽還是說給自己聽,天策真龍就算此刻心再亂也知道,馴刀者是痛得糊塗了,如果不是,打死他也不會對自己說出這種話來。

怎麽會這樣?

小心翼翼地調整了一下姿勢,讓他半躺在自己懷裏,天策真龍空下的一隻手輕輕解開馴刀者前襟的第一顆盤扣:指下的衣衫已經完全被冷汗濕透了,手指觸及他赤裸的肌膚,只覺得一陣冰涼。

時間過得漫長而又艱難,馴刀者每一次睜開眼睛或是閉上眼睛都令他的心狂暴地幾乎跳出來,好怕,好怕他會就這樣閉上眼睛再也不睜開,但看著他痛得全無血色的臉,又覺得或許失去意識對他更好一點。

低下頭去吻他,嘗得到血的味道,神智不清的馴刀者很柔順地回應他,不知過了多久,直到他的呼吸也逐漸恢復柔順,他才放開他的唇。

馴刀者的手悄然滑落。

察覺他想起身,橫在腰上的手稍一用力,馴刀者又倒了回來。

「讓我起來。」馴刀者的聲音很平靜,天策真龍稍微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鬆開了手。

馴刀者坐起身,整理自己衣衫的時候,不著痕迹地將自己與天策真龍之間的距離拉開了一些。

月光冷冷地投在兩個人的身上,火紅的山茶花熱情地綻放著,深山隔絕了遠處的火光,纏綿悠揚的曲調卻隨著風在空中飄蕩。與音符一起飄蕩的還有螢火蟲,一閃一閃,點點飛舞的亮光,時不時地照亮靜夜的沈默。

打破沈默的是天策真龍。

「爲什麽不來找我?」

「?」

「你明明沒有死,爲什麽不來找我?」天策真龍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比較冷靜,「你甚至出現在了中原。」

「.........」

「我也上過封靈島,但是沒有你。馴刀,你爲什麽會在這兒?當初是誰救了你?」

「.........」

他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回答我,馴刀!」

默默地掙開他的手,馴刀者道:「你的馴刀者已經死了。」

男人的眉慢慢地皺了起來:「你說什麽?」

「你的馴刀者已經死了,」馴刀者沒有看他,目光始終望著看不見燈火的遠方,「死在天絕峽谷之外。」

「那我現在看到的是誰?」一把抓住他的手,天策真龍的聲音冷了下來,「你要告訴我你是鬼?還是你不是馴刀者?」

「......」

「你以爲,換了裝束,換了地方,就可以說不是你了嗎,馴刀?如果你不是馴刀者,那你告訴我,剛才一直緊緊抓著我的手的人,又是誰?」

掌中的手指尖稍微顫抖了一下,不出所料。

「你這算什麽,馴刀?算是對我的報復還是懲罰?老實說,」天策真龍輕輕搖了搖頭,他的內心感到前所未有的困惑,「我直到今天才發現,原來我對你,其實一點也不瞭解,原來我對你......其實什麽都不知道!不管是你的生死,還是你的所在。」手掌下意識地加重了力道,天策真龍的目光眨也不眨地 盯著馴刀者的臉,沒有放過他瞬間的動搖,「你到底是誰,馴刀?」

「......現在才問這些,你不覺得很滑稽嗎,天策真龍?」

今天晚上第一次,馴刀者叫他的名字。他轉過頭來的時候,臉上的表情不知是痛苦還是憤怒:「已經過去多久了?千年,已經過去了一千年,整整一千年。可你現在才問我,我是誰。天策真龍,我是誰?這麽多年以來,你有想過我是誰嗎?」

「我......」本能地張開嘴想反駁,但只說得一個字,天策真龍卻無比沮喪地發現,自己完全找不到任何話來回答。

是啊,已經過去這麽多年了,爲什麽自己從來就沒有想過馴刀到底是什麽樣的人呢?他的出身,他的家庭,他的生長歷程,他的......心......

是自己太粗心?還是自己太大意?不,是自己根本就沒有這個意識!

沒有,想去瞭解對方,探知對方,觸摸對方靈魂深處的意識!

換句話說,自己,難道一直以來都只是在喜歡著那個自己想象中的馴刀嗎?

不,不對!不是這樣的!他只是單純地,單純地喜歡「馴刀者」這個人而已!

但是......

「『馴刀者』只不過是個名字,任誰也可以用的名字。一旦抛下了,就什麽也不是。」馴刀者冷冷地看著他,月光溫柔地照在他的臉上,「天策真龍,這麽多年來,我對你到底算什麽?你有真正地想過我的感受嗎?你到底花了多少心力、多少時間、多少感情來認識我、瞭解我?你甚至只知道 我的名字!」

「那......那是因爲你不說......」大約是自己也覺得自己理虧,天策真龍呐呐地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聲音很小,但馴刀者的回應卻異常尖銳:「我不說你不會問嗎?就算我不給你答案你也不會去查嗎?查不到的時候你都不會不甘心嗎?天策真龍,其實有我沒我對你來說,根本不重要是吧?那你還來 幹什麽?」

「你不是說你一向最討厭強人所難的人嗎?」天策真龍這下也火了,「如果不是爲了怕你不高興,我難道真的不會派人去查你的事嗎?我以爲總有一天你會自己告訴我......」

「我幹嘛要告訴你啊?」馴刀者忿然摔開他的手,「你不是自認爲世上沒有你辦不到的事嗎?你這麽聰明你自己想辦法呀!找這麽多藉口,事實就是你根本從來都沒有想過我的事!」

「什麽叫做沒有沒有想過你的事?」被他摔得手腕有些發酸,天策真龍的聲音也不由得大了起來,「如果不是因爲想著你的事,你以爲我沒事退位退著玩啊?」

「你說什麽?!」馴刀者足足用了一個呼吸的時間才消化了他話裏的意思,「退位?」

「是啊。」天策真龍回答得理直氣壯,「否則我哪有這麽多時間出來找你?哪能這麽順當地找到這裏來啊?」

「你.........」馴刀者氣得幾乎沒暈過去:爲什麽爲什麽爲什麽???爲什麽這個男人每次都要做這種事?而且還做得如此理所當然??

「我怎樣?這還不是因爲你不肯自己回來。」

很好很好,說到後來一切還是我的責任了?天策真龍你好...你好!

雖然早就知道他常常不按常理出牌,但怎麽也沒想到他會公私不分到這種地步,如果說先前還剩下一點點在懸崖邊掙扎的理智,那麽現在那一絲絲垂死掙扎的理智看來離犧牲也不遠了。馴刀者咬著牙,一字一句地問:「天策真龍,你到底知不知道你自己在做什麽?」

「當然知道!」

「那你爲什麽總是不肯顧及我的感受!」

「我怎麽沒有顧及你的感受!」雖然一開始就沒有指望他會因自己要美人不要江山的舉動而感動得痛哭流涕,但也沒料想會換來這種指責,天策真龍鐵青著臉,乾脆吼出聲來,「我都已經退讓到這種地步了你還想怎麽樣?這樣還叫不顧及你的感受......」

「你根本就沒有認真地想過你到底做了些什麽,做錯了什麽!」馴刀者只覺得自己的情緒簡直快要失控了,意識拼命拉扯著懸崖邊上僅存的一點理智,但天策真龍卻總能輕易就將他的理智毫不費力地推入萬丈深淵!

同樣的情況適用于另一方。

在得到他所認爲完全是毫無道理的指責之後,天策真龍氣得全身發抖,如果不是适才的記憶提醒著他對方有傷在身的事實,他只怕自己會忍不住甩他一記耳光!

「我不認爲我有錯到需要你來指責我的地步!」厭惡極了他那種仿佛拒自己於千里之外的冷漠神情,天策真龍毫不客氣地再次抓住他的左手,猛一用力,馴刀者猝不及防,整個人歪歪倒倒地跌進他懷裏。

「放手!」

馴刀者的聲音已趨近大叫,天策真龍的回答卻更大聲:「孤拒絕。」

「你憑什麽每次都這樣漠視別人的感受?」

「你認爲憑什麽?」一邊制止他的掙扎一邊小心地不碰到他的傷――适才他一直抓著胸口,應該是傷在胸前――天策真龍在他放棄反抗後凝視他憤怒的眸子,「我以爲你應該知道得很清楚。」

馴刀者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他,然後說:「我已經和你沒有任何關係了。」

「誰說的?」

一個翻身,天策真龍再次將自己置於他的上方,這一次,手臂撐在地上,沒有將自己的重量壓上他的身體。

目光深深地望進他清澈的眸子裏,天策真龍一字一句地問:「我們兩個人之間的關係,需要孤證明給你看嗎?」

「.........」

手指扯開了第一層腰帶。

「我已經累了。」

天策真龍的動作停了下來。

「我已經累了。」馴刀者重復了一遍,臉上的表情五味摻雜,既說不上痛苦,也說不上悽楚,但看在天策真龍的眼裏,卻只覺得整個世界驟然暗了下來。

「我不想再追著你,太累了。」他看著天策真龍,蒼白的唇有些微的顫抖,「太累了......」他重復了一遍,「管你去追求你的霸業也好,管你去抱再多女人男人也好......什麽武林道義,天下興亡,百姓的福祉,我再也不想管了......你愛怎麽樣就怎麽樣吧!」

「你這話什麽意思?」天策真龍第一次聽到自己的聲音如此微弱,眼中看去,馴刀者的表情似乎變得透明了一般,明明是觸手可及的臉,卻似乎正一寸一寸地離自己遠去。

「就是這個意思。你愛怎麽樣都好,我再也...再也不想管了......我好累......我已經再也沒有力氣去想你了......天策......你知道嗎?你讓我好累......好累......」

馴刀者的聲音漸漸地低下去,說到後來,幾不可聞。

剪羽般柔順的睫毛在臉上投下柔和的陰影,那道陰影晃動了好幾下,終於又再度張開。

他看向天策真龍,後者以不敢置信的目光死死地盯著他。

夜風呼呼地吹過。

「我們結束了。」

他說,「我們完了。」

說完這句話,他緊緊地閉上嘴,唇角微微向下抿著,彎成一個很好看的月牙。


本章特別感謝提供苗疆資料的KUKUCAN小姐,不過,對於我這樣的民族學白癡來說,如果還是出現了什麽常識性的錯誤,還請指教,多多包涵,汗......
另:那則神話出自苗族古歌《妹榜妹留》(漢語即《蝴蝶媽媽》),由於苗族分佈很廣,各地的民俗節日和傳說也有不同之處,若有不對的地方,請多包涵。



蜉蝣子,天地依,水波不興煙月閒。

忘塵人,千巒披,山色一任飄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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