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中秋的那個月圓，圓潤的弧面上一度帶著並不常見的血銅色澤，遠遠高高的懸在夜空中。地上的秋菊開得繁茂，胭紅的、粉紫的、金黃的、純白的，在夜燭的照映下，如佛前一盞盞千瓣蓮座，光影流錯，五 彩斑斕。雲門八采齊聚一堂，啜飲美酒，無所禁制的胡亂聊些生活瑣事。有時，佾雲一個轉身，手裡還捧著杯酒，不經意會觸上韶雲對著其他兄弟滿是笑意的面容，佾雲總怔愣於韶雲那若有似無迴避的眼神 。佾雲的臉上還是掛著笑，醇酒入喉的溫度，頰上寒風的涼度，他抗衡著做出適切的表情，就像在測量他和孤獨適當的距離。


佾雲沒有帶劍。師姑離開前告訴他，偶爾人必須學會怎麼失約。一帖百草霜水服二錢，止血消積，師姑捧著琉璃碗抵上他的唇，「中秋那天，我不會要你不喝酒，但是少喝點。」


師姑的手背擱著他的額上，像母親一樣的照顧著他。


「佾雲，你聽過耶悉茗嗎？」


佾雲記得，彷彿藏在記憶最深處，模糊卻又深刻的這個字詞，但他越想要了解究竟，就越是什麼都想不起來。可是他確實聽過……聽過……


佾雲從杜雲夢哀戚而溫柔的眼神裡感受到被觀察殆盡後的一種理解，關於他的掙扎，以及如夢一般拼湊不起來的記憶碎片。


「想不起來嗎？可憐的孩子，還是說……可憐的我呢？牽繫你我的不該只是一個死去的名字和一段被割裂的記憶。」


熱鬧的鼓譟聲傳進耳裡，佾雲看見眾人正在起鬨，要曲雲吹奏一曲，曲雲吹笛的姿態總是出塵纖美。佾雲專注的聽著，悠揚的笛聲迴盪在山芒之間，好似可以傳得更遠更遠。沒有人再提及關於要佾雲舞劍的 事，只在他準備喝下第三杯酒的時候，鍾雲把酒杯搶了過去，一飲而盡。「如果不懂得照顧自己，最後可能會被討厭喔！」


佾雲笑了，笑得不知所以，從心肺奔逃而出的一切情感，都淹沒在這笑，這動人的笛聲之中。


那是雲門八采最後一次一起渡過的中秋。當時，並沒有誰會想到就在這次之後，將是不再圓滿的次次相聚，總是少了一兩個人，因為某些事情絆住了，無法出席。雖然每個人的心中多少都曾想過生離死別這 種問題，可是當它發生，其實是像蟲蟻蛀木，從你看不到的地方開始，而後逐漸剝奪毀壞可以支撐的一切，或許這才是歲月真正的力量。


17.


「韶雲大哥……韶雲大哥……你為什麼不要我了……」
「我沒有啊，我一直、一直都想在你身邊。」
「但是你躲著我，你甚至不敢看我。」
「佾雲……我……」
「你並沒有你想像中的喜歡我。」
「不是這樣的。」
稚齡的少年不知何時已經成長的風霜佈滿了眉宇。
不再疑問或是抗爭什麼，他只淡淡的帶著微笑對韶雲說：
「韶雲，把我丟棄吧，這樣你就可以得到自由。」


這年冬天，韶雲不只一次做了類似這樣的夢。當他醒來，他總更深切的意識到，佾雲已經很久沒有回來。中秋之後，佾雲接到了暴風君的來信，暫時離開了雲門，前往十里南風闕。韶雲後悔，即使在佾雲離 去那天，面對前來告別的佾雲，他的舉措也是顯得逃避而慌張的。從一開始，他只是想自己需要調整如何來面對佾雲，然而逃避或許是很容易養成習慣的。韶雲發現，自己越是想準備好如何面對佾雲，就永 遠也準備不好。佾雲離去的那天，面對的還是這樣的韶雲。


始終是韶雲所熟悉，佾雲那凝視的雙眸。
最後佾雲問他：「韶雲，你想得到自由嗎？」
韶雲沒有回答。
在他心裡，囓咬著他的心千百遍的話語，所謂的真心話這樣的東西，他也始終說不出。


「韶雲，把我丟棄吧，這樣你就可以得到自由。」


金髮少年提起劍，推門離去的背影，叫韶雲讀不出任何情緒。


佾雲……
你知道嗎？看著你，注視著你的眼睛，我就好心痛。當我找不到你的傷口，我會想……是不是因為我正是你的傷口，是我讓你無法快樂……因為想得到自由的人是你，不是我。


　　　　　　　　　　　　　　　　　　　　　　　　　雲之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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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工作忙碌和生病的因素，隔了好一段時間才上來貼第二章的完結，真是很不好意思。這兩集寫來相較於之前，恐怕是會平淡而簡略了，然而，另一方面又覺得，想要的正是這樣簡單收線的感覺。寫得過 多，就怕贅冗了。
總之，感謝看到這裡的朋友。

接下來，原先預計要寫的第三章【水之色】，還不能確定，會不會寫得出來，但我會加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