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熔鏡》第二章、雲之鏡


12.


向晚時分，遊雲和瑟雲忙進廚房要準備一桌好菜，一方面想好好招待客人，一方面欣喜今日大夥都在。


韶雲則暫時止住了眾兄弟對師姑的包圍，領著杜雲夢到偏廳來。偏廳內，曲雲和佾雲已經在內等候。


餘暉將散，橙色的光澤只從門外延伸到門內靠外的太師椅緣。廳裡左右各擺了兩張像這樣的太師椅，正位則是大而寬方的坐榻，坐榻中置一茶几。平時這裡就是水照先生和徒弟們下棋閒聊的地方。佾雲沉默 地佇立在坐榻邊，曲雲冷冷睨了佾雲一眼，在另一旁的燭臺點上了火。


杜雲夢方走進，就瞧見了這兩人如此寂冷的相處場景。


這就是染愛賭上輪迴之約的佾雲嗎？杜雲夢上了榻，她端視起眼前向她行禮的金髮少年，一種微薄的酸澀之情掠上了她的心頭，竟是自然而然就會想尋索少年跟當年的佾雲是否有任何重疊相似，這種心情忽 然讓她明白：「名字」本身就含有咒縛的魔力。


「勞煩了......」


少年的嗓音是溫柔的。登榻端坐，伸出了手讓杜雲夢能為他把脈。


燭影前，少年的側臉彷彿染上了一層紗，雖然微細地連耳根的纖薄汗毛都能窺見，但眼前的那張面容......因為屬於人的情感過於空白，而變得模糊，容顏像是沒有邊界而可以幻化為心中任何一種想望。


思量起染愛對過去佾雲曾有的感慨：


『如果說他無情，他是真正的冷酷無情，如果說他有情，又會覺得這世上再沒比他更溫柔的人了......』


但杜雲夢仍舊謹慎地不願拿這種似是而非、感情用事的評論來套模在少年身上。其實，從剛剛進門到現在，她絲毫不覺得少年和過去的佾雲有多相像。


如果真要說有什麼相像的地方，大概就是心的封閉程度吧！


而指腹陷感的脈象，一如之前染愛曾向她提起，有著因練劍而起的種種病徵。但是當她更往細裡探去，竟在那懸浮於暗黑的搏拍中驚尋到一脈相熟至極點的基調，就像是繼承了母血一般的相似。


心中頓時湧起的不安讓她忍不住再一次抬起眼，仔仔細細瞧上眼前人，忽見金髮少年無意間、唇邊微微牽動的笑，輕拍子的，恰恰一擊中了她的心傷。


惻惻然她鬆開了手。如她驚惶中所預料，沿著少年的額鼻唇顎，她果然劃出了一道譜線，看見了另一張女人的臉。
見杜雲夢為佾雲診脈的手鬆開了來，韶雲擔憂地問道：


「佾雲，他的情況如何？」


勉力壓下心中的衝擊，杜雲夢用冷靜的語調向韶雲和曲雲分析：「除了天生體質弱了些，其實並無大礙。這些都是可以靠調養改善的。至於嘔血的問題，則牽涉到他所練的劍法。如果沒有改善，日益摧殘心 脈，可能會有性命之憂。」


「天底下有會傷人身體的劍法嗎？就算有，師父又怎麼會教佾雲這種劍法？我實在無法明瞭啊......」


「韶雲。這世上有些劍者並不把劍當成一種兵器而已。一旦到達了相當的劍術水準，往往會把自己的意志、情感疊加於這秋水之美。妳師父給佾雲體悟的這套劍法的創寫人正是一個用劍舞劃出內心孤絕的人 。其實有問題的並非是劍法本身，而是那種意念的傳遞。那個人遺棄了情感，厭惡著身為人的存在，每每見他舞劍總覺得他要把自己和這個世界徹底隔絕，到最後他的意念終於也摧毀了活在這個世界上的.. ....他自己。」


「這......」韶雲嘆了口氣。


聽完杜雲夢一番話，曲雲此時也開口了：「佾雲，你倒是表示一下意見啊，別一付事不關己的樣子。」


「我很感謝大家的關懷與幫助。」


佾雲的態度的確太像局外人，他沉靜傾聽，心中卻激不起太大的起伏。但他是極感謝杜雲夢的，長久以來在練劍時心中湧起的疑惑，如今終於得到證實。他果然一直在跟一個已經不存在的人用劍舞對話著， 或者該說被凌駕著......


「只有這樣嗎？」曲雲顯得有些不滿。


韶雲連忙打圓場：「曲雲，我們該給佾雲一點時間思考。」


「我想......師姑說得都對，近來我已無法再舞劍。我能強烈覺知那牽繫一線的毀滅感。雖然也想過放棄這套劍法，卻又有不能回頭的茫然。那劍譜的意境大概是會叫人癡迷的吧......」


輕柔飄散於廳內的言語一時叫在場眾人都默然了。不是什麼驚天動地的話，只是佾雲所屬的那種平靜壓著人難以喘息。


曲雲第一個打破沉默：「我要先去吃飯了。佾雲，你真是一點求生意志也沒有。枉費韶雲為你如此擔心。」


看著曲雲，杜雲夢有種因為了解而產生的趣興。在她心中，曲雲一直是個很可愛的人。


Dec 6 2002


13.


雲門的夜風穿廊而過，捲落了枝頭幾片針葉，落於杜雲夢的足間。閒步於樓閣間的杜雲夢正感受著這令她懷念的風，忍不住深深地多吸了幾口氣。她想著，雖然染愛修繕增建了雲門不少地方，但是這香木拌 著風息的幽吐還是沒有改變。


「好了，就是這裡了！」


轉了個彎，在雲門最偏遠的閣門前，對著井字欄杆，杜雲夢雙手斜揚，輕按笛孔，口中說出的話語就像是在跟眼前這把笛子閒聊。這把竹笛是曲雲稍早前拿給她的，沒想到染愛還一直保存著這舊物。


「這的確是我的笛子......但是睹物思人卻不是我愛的情調。」


低喃輕撫，始終捨不得吹動音律。


「日子久了，笛膜都躁裂了，是該換個新的了。」


想起懷中正帶著阿膠和替換用的笛膜。正欲掏索，卻又忽然想起一雙熟悉的纖手，一抹逐開的笑顏。


「這膜是她幫我換上的，我怎麼捨得取下呢？」


「可是不換的話，聲音不能聽了。」


杜雲夢倚上欄柱，輕閉著眼，繼續嗅聞、聽觸著風的氣息和呼喊。人家說山雨欲來風滿樓，她為了一種悼念之情，盼望著突來一場雨，好讓她能在獨自的時刻在狠狠回懷一次過往。


「耶悉茗，我的花兒......」


啞然於唇邊的是舊日年少純然歡喜，對情感的一種禮讚。
她記得那個雨城的女孩兒，上著黑衣，下著紅裳，臉帶黃金四目面具，踏踩著祈雨舞姿的模樣。金色風帶繫在她的腰間，隨著回雪旋身飄飛不停。


她記得雨城其實不常下著雨，雨城是開滿著各種花兒，在春風來時，飛縱花雨，在秋風落下時，搖落片紅，扶醉天香。


她知道她不該羨慕，她知道她最終也不會屬於那裡。但是當雲門之主，她的父親領著她到雨城城主的面前時，她看見那女孩摘下面具，露出一張冰雪般的素白臉蛋，溫柔地對她一笑。


『這是我的女兒。』


雨城城主長什麼樣子她已經記不太清楚，只記得那句話。他說那是他的女兒，上官未麗。


上官未麗拉起她的雙手：『我帶妳四處去逛逛。』


『好香......』第一次靠上那女孩的肩頭時，忍不住這樣說道。


『妳真有趣，不會有女孩子稱讚別的女孩香的。』


『為什麼？』


『大多數的女人總是在互相比較。』


『我跟一群兄弟長大，不太了解。』


『妳說我香，那香是像什麼的？』


杜雲夢找了很多花來，後來她發現女孩的香是茉莉花香。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何時愛上女孩的，如果那種感覺算愛的話。是在找出香味像什麼的時候，還是在女孩拉起她的手的時候，亦或是女孩摘下面具的那一刻，還是又回到還是，是女孩跳舞的時候......


後來，她竟有點相信，在她初見雨城紛飛的花雨時，那種驚心動魄之情，早就伏下她對將見女孩將有的牽掛。
茉莉，別名末麗，從天竺傳來，《南方草木狀》記載又稱耶悉茗花。


末麗香，對應著未麗的名字。


她曾問為什麼女孩要取名未麗，在這個繁花似錦的城都，城主為什麼反而讓自己的女兒捨棄了更華麗的詞眼。


『我爹說，沒有開始，就沒有結束。我自己也是這麼認為......』


越來越熟稔的日子裡，她開始喚女孩為『耶悉茗』，女孩似乎也非常喜歡這樣的稱謂。


每當她為女孩串起一梳末麗，為之簪於髮鬟，躺臥於她膝上的女孩總愛聽她這麼喚著：「耶悉茗，我的花兒......」


女孩溫柔又顯得清遠的臉龐，聽到這語句時那幽幽濛濛的微笑，總讓杜雲夢不知道該高興還是悲傷。她常常覺得，女孩在盤算著一些事情，盤算著怎麼從那石藍深灰的城野，飛到她嚮往的西南國度。


然後有一天，那天終於來了。因為佾雲的喪事，她們一個月沒見。她們約在湖邊。她的耶悉茗對她說，她懷了一個人的孩子，她要走了。


孩子？怎麼會有孩子？那個人是誰？妳又要去哪裡？


女孩還是溫柔地笑著，說那是一個有著美麗金髮的人。


『妳就不該這麼隨隨便便......』


杜雲夢記得上官未麗那時的表情充滿幸福，不管她如何冷嘲熱諷。那朵耶悉茗花還是微笑。


女孩說這是她計劃的一部份，只是終於到了不得不走的地步。


『那個人能保護妳嗎？他不會辜負妳嗎？』


『我和他在一起，並不是認為他能保護我，還是認為他不會辜負我。就算只有一個人，我也還是會走。因為我厭倦了江湖。他和我都不懂武功，所以我們要到不需要懂武功就能生存的地方去......』


『所以我們這是道別了？』


『雲夢，妳生氣是因為愛我嗎？』


『我不會用那個字眼。』


『就當作是我的誤會好了。我只是想告訴妳，我們不可能。妳忘了我吧！』


『因為我也是女人嗎？』


『不，我才不會為了那種理由。』女孩的笑終於讀得出一些苦澀，她的聲音哽了一下，眼波流轉，才又說：『因為，妳也是江湖的一部份。我們是不同世界的人......』


------不管有多努力，都不可能。------


末了的語句就像那天墜於湖中的雨滴。


沉到杜雲夢最深最深的心底。寒徹了。


她終於明瞭上官未麗幾乎沒有雨城人該有的武功底子是基於怎樣的故意。說自己厭惡武術和兵器，只喜歡跳舞。也不是玩笑或淺淺的評論而已。


『那妳那天為什麼折了樹枝，學舞劍招？』


『我爹說，如果有什麼萬一，我總要學會怎麼了結自己。』


杜雲夢記得那招式很美的，上官未麗把熟悉的舞姿融入，旋步間就像演上一齣虞姬自刎。她從沒想到這也能是一種人生的排演。


『醉顛狂......雨飄紅......，我使上遠遠不及我的兄長，遠遠不及......在江湖中，那是我唯一認同的一種美。』


思緒紛亂，時間點全都雜沓錯步，杜雲夢以為自己會永遠陷在記憶裡出不來。卻還是讓樓閣外松果結結實實墜落的聲音給驚回了神。


「十幾年前的事了啊，沒想到在這樣的風裡回想起來還是會有些激動哩！」


金髮少年的側臉跟微笑為什麼有上官未麗的影子，還有上官未麗長年身體欠佳，她清楚記得為她診脈時的體質徵象，這和金髮少年實在太相像了。


金髮？


-------那是一個有著美麗金髮的人------


難道，那孩子是......未麗的孩子？


Dec 10 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