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熔鏡》第二章、雲之鏡


10.


這個世界被割裂成無數道鏡面，透過反折光線的捉弄，人人往往只能看見自己想看見的東西。或是受限於性格與人生經驗，對事物的解讀就會有所不同。


位處不同鏡面的人，要能真正的對談，多少需要一點運氣。在漫射遊芒中，去回都對準心窩，並不容易。


當佾雲在病榻上聽到韶雲詢他是否不想受到太多關注，心底泛起自己也解釋不清的情感。那是一種想把心停歇在對方肩頭的求助之情吧！


對於不能熱情地回應別人，佾雲是內疚的。而別人種種炙熱的、純樸的情感卻透過四肢百骸，無可拒絕地進入內心。於此，於時，佾雲照見了自己不可原諒的罪惡。『不知如何感覺』的罪，使他張看鏡面中 粼粼碎去的面容，不知不覺就逃到了孤獨之中。


被木簪刺傷的臉還隱隱生疼，不知為什麼卻使他睡得特別沉，就似其他的感官都暫時能夠剝除卸下。


朦朧之中，遠遠地好像還聽到韶雲小心翼翼的探詢，近近地又好像被捧起了頸子，溫熱的氣息就在耳邊，有力的手臂就讓他枕在顱後。


而此時的韶雲，凝望著枕在臂上那被淡金髮絲交錯覆蓋的半張臉，心中亦泛起以前未曾有過的孤獨，少年的心為何這麼遠，遠在他搆不著的地方。


當未圓的月漸偏，在逐沒於黑暗的廂房裡，韶雲驚訝地觸摸到少年額際的汗滴，就碎在他的指末，伸手輕撫少年的背脊才發現這看似平靜的身軀其實有著微細中的劇烈起伏。


是在發抖嗎？是做了惡夢嗎？還是連睡著了也一直處在自己都不自覺的倉皇中......


『佾雲......』


韶雲不敢真叫出聲，眼前一片水霧叫視線模糊。胸腔顫顫抽著氣，他再也抑制不住內排山倒海而來的狂潮，雙臂圈圍起身前那凹陷的肩窩，如墜深井，胸懷於此感覺到少年貼上的背脊，月牙兒彎的。他把臂 縮得更緊了，從身後緊緊抱擁起，肆意饜撫的彷彿正是那顆搆不著的心。


一向敏感的少年出奇地沒有醒來，整個身體柔順地讓韶雲能夠將之納入懷中，讓韶雲能夠暫時不需要思索言語來界定兩個人夠將之納入懷中，讓韶雲能夠暫時不需要思索言語來界定兩個人之間的關係。


這一夜，雖什麼也沒發生，對韶雲來說，卻有了一種與佾雲內心交合的情感。


是不能捨棄的記憶，亦不能再提起的纏綿。


只是，少年真的從未醒來過嗎？


日出時，張開雙眼的韶雲，發現佾雲早已整好衣飾，立於窗邊淺淺笑言：「韶雲終歸是雲門的韶雲，不能是我一人的。我們早些回去等曲雲吧！」


兩人步出客棧時，正巧見到暴風君一行人上馬要走。暴風君看了佾雲一眼，沒說什麼。


佾雲覺得有趣的低喃：「果然酒醒就不認得我了。」


「怎麼了？」韶雲不解。


「沒事，昨晚巧遇暴風君的一件趣事罷了！」


不知又為了何事，本來已經要走的暴風君傾身向文殊官交待了幾句，文殊官點頭便下馬向佾雲、韶雲走來。


雙方各打了個揖後，文殊官拿出一只雕功精緻的小圓盒交給佾雲。


「我家少主說，等你臉上的傷快好時，用這種藥膏可以不留疤痕。」


「感謝美意。」


佾雲望向遠處的暴風君，高坐馬上的暴風君霸氣的雙眼凝著彷彿相識已久的微笑。手拉韁繩，一轉身，策馬去了。


被丟下的文殊官，自然又上演了一場追少主的戲。


Nov 30 2002


11.


韶雲和佾雲回到雲門時，還不到正午。雲門其他兄弟各自又是滿意又是稱謝的分配東西。遊雲清點了一些公用品，納冊紀錄。鍾雲問起佾雲臉上的傷，佾雲只說是被路上的枝椏劃傷。


「這麼說就是韶雲沒把你照顧好了？」


「不是這樣，是我自己想事情想得太入神。」


韶雲無奈看著轉身回房逃避追問的佾雲。自己也不知該怎麼跟其他兄弟解釋。本以為會被逼問什麼，佾雲走後，大家卻是一片沉默。


嘆了口氣，霓雲先開口了。「其實佾雲的個性我們大家都清楚，也不會逼你說出佾雲不願讓眾人知道之事。」


仲雲接著說：「韶雲啊，有些話還是趁此說一說，這兩天我們聊起佾雲，總覺得他病得不只是身體，還有心。大夥不願追問，也實在是因為不知如何幫助他。師父在的時候，小傢伙還讓人放心，師父不在這 一個月，我看他時好時壞的有點過頭。從小佾雲和你最親。你有沒有什麼辦法？」


「我......也想不出。只想著多關心多少能改善吧！」韶雲忽又想起昨夜的抱擁，而顯得面紅耳赤。


「為什麼師父突然就雲遊去了，也沒個歸期？就算不打算回來，也要稍個信啊。師父古怪，佾雲也古怪，到底最近是怎麼一回事啊？」遊雲納悶道。


瑟雲忽然說：「你們記不記得上次師父雲遊很久，回來就帶著佾雲。說不定這次又會多一采......」


韶雲為著無法言說的秘密而苦笑，但瑟雲的話讓他模模糊糊想起，師父帶著佾雲回來的時候，正是夏末秋初。


被一襲大人穿的披衣連頭到身輕裹著的小男孩，胸前髮緣掉下了幾片金黃色的阿勃勒花瓣。他撿起要給男孩看，但是男孩的眼瞳卻像娃娃一樣的，一動也不動。


「瑟雲，你的聯想力也太豐富了。」


突來的這句話讓韶雲回神過來，眾人聞聲驚喜往門外看去，正是曲雲回來了，曲雲身後還帶著一個風華猶存的少婦。


「曲雲！」大夥興高采烈地齊聲叫喊。


「可想死我了......」鍾雲一把賴過去，卻叫曲雲用笛子檔開。


「嘖！別來這套！」


「曲雲，你身後這位是？」


韶雲領著大夥向杜雲夢先打了個揖。


杜雲夢也回了個揖，「在下杜雲夢，為了解佾雲的病情而來，要在你們這兒作客幾天了。」


曲雲在旁補充，「杜前輩是師父的師妹，按輩分我們要叫聲師姑。」


聽完曲雲的介紹，眾雲便師姑前師姑後的叫，擁著杜雲夢問問題。杜雲夢倒也坦然，由著水照這些徒弟們簇擁而去了。


廳內只留曲雲、韶雲兩人。


「你在嘛......」曲雲饒有深意的看了韶雲一眼。


「不是說好了嗎？」


「嗯。」


曲雲的沉默透著些詭異，韶雲不自覺地就追問了一句：


「你以為我會去哪裡？」


「說不定跟著佾雲跑了。海角天涯，在我找不到的地方。」


「這不可能。」


「為什麼不可能？」


「我們......」韶雲欲辯，曲雲卻一句「還是不要再談這種問題」打斷了韶雲的話。


是的，不要再談。


曲雲眉峰一凜，眼眸鎖著幽深的思緒，緩緩說道：「先去找佾雲如何？」


「也好。」


跨過門檻的時候，曲雲低聲在韶雲耳邊說道：「韶雲，你變敏感了，平時的你是不會想到要追問我『以為你會在哪裡的』......」


---『是因為佾雲的關係嗎？』---


話語停歇的一瞬，兩個人心中想的都是同一句話。


Dec 5 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