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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軍《星條旗報》在2021年8月16日的頭條新聞:IT'S OVER
「我們不會倉促撤軍。我們會負責、謹慎、安全地做到這一點。我們將與我們的盟友與夥伴充分協調,他們如今在阿富汗的部隊比我們的還多。神學士心知肚明,如果他們膽敢在我們撤離時發起攻擊,我們將使用一切手段保護我們自己、以及我們的夥伴。 」
「雖然我們不會繼續參與阿富汗的軍事行動,但我們的外交與人道主義工作將繼續進行。我們將繼續支持阿富汗政府,對其國防與安全部隊提供援助。 」
2021年4月14日,拜登在白宮發表撤軍演說
「阿富汗的迅速解體,引發了人們對美國信用的不信任、加劇了川普時代的創傷、更強化了這個觀念:美國對其盟國的支援並非沒有上限。」
2021年8月13日,《紐時》駐歐首席外交記者埃朗格
美國政府與其中東死敵神學士(Taliban)去年2月29日簽署了一紙和平協議,當時仍駐紮阿富汗的1萬3000名美軍將在135天之內減員至8600人。如果神學士不再攻擊美國及其盟邦,並且與阿富汗政府展開談判、與其他恐怖組織劃清界線,剩餘美軍與北約部隊將在接下來的9個半個月之內全部撤離阿富汗——這也代表打了19年的阿富汗戰爭,將在2021年5月1日劃下句點。
雖然拖了一些時日,白宮的主人也從川普換成了拜登,不過新任總統仍在今年4月決定繼續執行這項協議:美軍將從5月1日起撤離阿富汗,並在911事件的20週年前夕完成所有撤軍工作。7月8日,拜登再將結束阿富汗軍事任務的日期,提前到8月31日,並強調阿富汗人民應該決定自己的未來。
從19世紀起,阿富汗曾數度擊退大英帝國入侵,20世紀更讓蘇聯灰頭土臉地撤走,這個中亞內陸國才有了「帝國墳場」的威名。美國在21世紀初對阿富汗果斷用兵,沒想到20年後也在這裡滿臉豆花:美國為阿富汗政府雖然精心訓練與裝備了30萬部隊,但「望風而降」或「兵敗如山倒」都不足以形容他們的淒慘表現。上兆美元的苦心經營,轉瞬間竟都成了夢幻泡影。拿著美式裝備的政府軍在倒向敵營後,恐怕也將成為神學士政權的生力軍。
一張由喀布爾美國大使館屋頂起飛的直升機照片,被媒體與網友拿來跟半世紀前的西貢陷落慘況相提並論。即便美國國務卿布林肯矢口否認「阿富汗與越南存在可比性」,但「美軍撤離後,阿富汗政府能撐多久」的各方質疑,確實提前有了正確答案:美軍根本還沒走完,阿國首都喀布爾已經陷落,阿國總統賈尼也倉皇逃往鄰國塔吉克。當美國國旗從駐喀布爾大使館的屋頂降下,仍留在崗位上奮鬥的阿國政府官員,則在設法與神學士交涉,希望政權還有辦法「和平轉移」。
拜登堅持「美軍沒理由繼續留在阿富汗」到底有沒有道理,注定成為國際政治未來一段時間反覆爭論的話題。但這則新聞顯然更值得台灣深思,因為我們正是倚靠美國勢力保護的國家之一,美國如何思考地緣政治、如何對待自己的盟友、如何精算國家利益,都與台灣的國運息息相關。如果說阿富汗是「又一個越南」,那麼「台灣會不會是下一個阿富汗」,確實是想來令人驚恐的類比。
如果不要陷入「這就是作為美國棋子命運」的老共一貫論調,也不要動輒以「認知戰」批評提出相關反思的聲音。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的國際關係學者哈爾‧布蘭德斯(Hal Brands)也對「台灣會不會變成阿富汗」表示擔憂,並且提出了「超級強權該在什麼時候見好就收」的問題。
越戰,1966年,美軍B-52轟炸機轟炸越南(AP)
布蘭德斯對美國政府提出的幾個建議判準是:
(一)如果相關決定帶來的地緣政治後果,並不會對美國利益帶來嚴重威脅,那麼撤兵或者是戰略退卻就不會有什麼大問題,但若發生「伊斯蘭國」在伊拉克崛起之類的情況,決策者勢必就會後悔撤軍。
(二)如果撤兵讓國家獲得一個更站得住腳的戰略立場,那麼此時戰略退卻的效果最好。在此觀點下,他認為當年的越戰停損並不算是失敗,因為南越的垮台並沒有摧毀美國在亞洲的地位,華府反而可以集中力量防衛支持日本到印尼一線。
(三)若能將難以為繼的承諾交給一個有能力與意願承擔的盟友,那麼戰略退卻也是正面的決定。包括實力大不如前的英國,在二戰後將全球責任逐漸讓給美國承擔;法國在越戰時也對美國做了類似決定(當然美國後來並沒有處理好)。如果根本就沒有任何盟友可以承擔這個重任,那麼戰略退卻則會成為一個充滿風險的決定。
(四)即便真的需要撤軍,領導人也需要提出應對的戰略。尤其是在放棄一個前線要地時,各國自然會質疑這個決定是不是會延伸到自己的身上。當年美國決定撤出越南時,也曾讓亞洲盟邦懷疑自己的地緣政治賭注是否下對了,蘇聯則趁機宣傳「美國的失敗證明了共產主義的優勢」。以越南撤軍來說,美國當年的配合戰略是對北韓發動更強硬的空襲,藉以保持談判籌碼和強硬的形象;尼克森總統與國務卿季辛吉同時對中國採取開放政策,試圖以冷戰時期更大的戰略路線變化,抵銷美軍在東南亞戰場的這場失利。
2021年5月1日出版的《經濟學人》稱,台灣是世界上最危險的地區。(取自經濟學人臉書)
不過布蘭德斯認為,從上述四個判準來看,其實「美軍撤出阿富汗」與「美國放棄台灣」完全沒有可比性。因為撤離阿富汗或許能通過上述某些判準的檢驗,但放棄台灣將注定是一場巨大的災難,上述所有判準都無法構成自台灣撤退的理由。布蘭德斯認為,如果放任西太平洋如此重要的戰略據點被北京奪走,日本與菲律賓將更難以防禦;美國找不到其他可靠的強大盟友可以頂上這個空缺;美國更無法說服亞洲盟邦,應該繼續相信他們的防衛承諾。
對於「台灣將會成為下一個阿富汗」的反對者來說,布蘭德斯可能漏掉的一個理由是:拜登明確表示,從阿富汗撤軍是為了集中心力對付這個時代更重要的戰略敵手—中國與俄羅斯。既然脫離了中亞的無底錢坑,美國當然更能將資源部署在東亞一線,在印太區域對中國(與俄羅斯)產生更強大的壓制效果。
然而《紐約時報》認為先不要提台灣,光是美國在阿富汗的慘況已經打擊了盟友對於「美國將捍衛自由世界」的信心,包括台灣、烏克蘭、菲律賓、印尼都可能產生動搖;《大西洋月刊》更是對拜登政府直接開砲,批評他們並未聽從各方對於阿富汗問題的警告,沒有對崩潰局面採取該有的緊急行動,更讓數以萬計的阿富汗人面臨可怕的命運,這些恥辱的重擔全都會落在拜登的肩頭上。
加州大學的兩岸事務專家謝淑麗(Susan l. Shirk)也認為,許多亞洲人確實將阿富汗的變局看在眼裡;哥倫比亞大學的前法國外交官蓋埃諾(Jean-Marie Guéhenno)則說,美國在阿富汗的失敗,讓世界更加處於一種無政府狀態,也讓西方國家看起來更為犬儒、更不關心他國事務。
除了心理層面的衝擊之外,坐視阿富汗政府崩潰,是否真能讓美國「更專注於面前的挑戰」、更能「增強美國的競爭力,應對與中國之間的激烈競爭」(拜登今年4月的撤軍演說),其實不無可疑。因為就在美國發動反恐戰爭20週年的前夕,他們在阿富汗所做的努力竟然又回到了原點—而且還奉送給復辟的神學士政權30萬部隊—大部分阿富汗政府軍幾乎都是不戰而降,讓神學士武裝還沒正式宣佈接掌政權,就平白撿到美軍參與訓練裝備的大批生力軍,未來恐怕更會成為美國在此區域的心頭大患(不妨想想,賓拉登當初是誰訓練扶植起來的)。
恐怖組織「伊斯蘭國」(IS)雖被消滅,實際上他們的散兵游勇仍在各國潛伏,恐怖攻擊也沒有停過。(AP)
先前美國在伊拉克與敘利亞的失策,便養出了「伊斯蘭國」這個耗時數年才得以剿滅的棘手強敵,數以百萬計的難民更讓歐洲難以應付,民粹右翼乘勢而起。如今神學士即將在阿富汗重新掌權,甚至中國與俄國都有意承認新政府的合法性。未來除了阿富汗百姓(尤其是女性)可能面臨一場人權煉獄,包括「基地」、「伊斯蘭國」等恐怖組織餘孽,更將在阿富汗死灰復燃,對美國的國家安全再次造成威脅。至於從阿富汗倉皇出逃的大批難民,勢必讓世界各國窮於應付,靠著操弄民粹茁壯的極右派勢力,也將再次獲得肥沃的發展土壤,這對需要國際通力合作的拜登來說,也是一項糟糕的利空。
要回答「台灣會不會變成下一個阿富汗」,當然不能將複雜多變的國家利益與地緣政治化約為「美國不可信」(否則在上個世紀的赤化浪潮下,南韓跟台灣為何能保持自由民主至今),但也不適宜過於樂觀看待「台灣的重要性遠大於阿富汗」,甚至據此推斷美國必然會如何決策,無視拜登政府對阿國情勢的各種誤判。
拜登對阿富汗的決策與堅持,不但可能影響到國內的支持率與國際對美國的觀感,後續發展更會牽動未來多年的國際政局,這些變化也將對美軍的全球部署造成難以估量的影響。美軍在阿富汗撤兵後,是否真的更能騰出手在印太應付老共,恐怕還得讓子彈飛一會兒。最後,如果說台灣最該從阿富汗得到的教訓,比起老共不斷乘勢宣傳的「台灣只是美國的棋子」,恐怕更該是「若是有心抵抗,即便敵手是美軍可能也會啃不動你」、跟「要是無心戰鬥,再多的援助跟裝備都是枉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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