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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Q被抬上了一輛沒有蓬的車,幾個短衣人物也和他同坐在一處。這車立刻走動了,前面是一班背著洋炮的兵們和團丁,兩旁是許多張著嘴的看客,後面怎樣,阿Q沒有見。但他突然覺到了:這豈不是去殺頭麼?他一急,兩眼發黑,耳朵裏喤的一聲,似乎發昏了。然而他又沒有全發昏,有時雖然著急,有時卻也泰然;他意思之間,似乎覺得人生天地間,大約本來有時也未免要殺頭的。
他還認得路,於是有些詫異了:怎麼不向著法場走呢?他不知道這是在遊街,在示眾。但即使知道也一樣,他不過便以為人生天地間,大約本來有時也未免要遊街要示眾罷了。
他省悟了,這是繞到法場去的路,這一定是「嚓」的去殺頭。他惘惘的向左右看,全跟著馬蟻似的人,而在無意中,卻在路旁的人叢中發見了一個吳媽。很久違,伊原來在城裏做工了。阿Q忽然很羞愧自己沒志氣:竟沒有唱幾句戲。他的思想彷彿旋風似的在腦裏一迴旋:《小孤孀上墳》欠堂皇,《龍虎鬥》裏的「悔不該……」也太乏,還是「手執鋼鞭將你打」罷。他同時想手一揚,纔記得這兩手原來都捆著,於是「手執鋼鞭」也不唱了。
「過了二十年又是一個……」阿Q在百忙中,「無師自通」的說出半句從來不說的話。
「好!!!」從人叢裏,便發出豺狼的嗥叫一般的聲音來。
車子不住的前行,阿Q在喝采聲中,輪轉眼睛去看吳媽,似乎伊一向並沒有見他,卻只是出神的看著兵們背上的洋炮。
阿Q於是再看那些喝采的人們。
這剎那中,他的思想又彷彿旋風似的在腦裏一迴旋了。四年之前,他曾在山腳下遇見一隻餓狼,永是不近不遠的跟定他,要吃他的肉。他那時嚇得幾乎要死,幸而手裏有一柄斫柴刀,纔得仗這壯了膽,支持到未莊;可是永遠記得那狼眼睛,又凶又怯,閃閃的像兩顆鬼火,似乎遠遠的來穿透了他的皮肉。而這回他又看見從來沒有見過的更可怕的眼睛了,又鈍又鋒利,不但已經咀嚼了他的話,並且還要咀嚼他皮肉以外的東西,永是不近不遠的跟他走。
這些眼睛們似乎連成一氣,已經在那裏咬他的靈魂。
「救命,……」
然而阿Q沒有說。他早就兩眼發黑,耳朵裏嗡的一聲,覺得全身彷彿微塵似的迸散了。
至於當時的影響,最大的倒反在舉人老爺,因為終於沒有追贓,他全家都號啕了。其次是趙府,非特秀才因為上城去報官,被不好的革命黨剪了辮子,而且又破費了二十千的賞錢,所以全家也號啕了。從這一天以來,他們便漸漸的都發生了遺老的氣味。
至於輿論,在未莊是無異議,自然都說阿Q壞,被槍斃便是他的壞的證據:不壞又何至於被槍斃呢?而城裏的輿論卻不佳,他們多半不滿足,以為槍斃並無殺頭這般好看;而且那是怎樣的一個可笑的死囚呵,遊了那麼久的街,竟沒有唱一句戲:他們白跟一趟了。
一九二一年十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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