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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神磊磊 2018-01-03 05:50〈猛人杜甫,一個小號的逆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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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神磊磊專文:猛人杜甫,一個小號的逆襲
六神磊磊  2018-01-03 05:50

這一年,是西元七三五年。

在大唐帝國的東都洛陽,一個二十四歲的小伙子唉聲歎氣,用河南話自怨自艾——他剛剛在網吧查了自己在京兆尚書省的高考成績,四百分。

這個落第的學渣,或者說大唐帝國的判卷老師──「考功員外郎」眼中的學渣,叫作杜甫。

那時候的高考是很殘酷的,沒有調劑。你本科沒錄取之後想調劑到藍翔?那是作夢,乖乖買火車票回河南老家補習吧。

這一年,和落魄的杜甫相比,許多同時代的詩人都已經揚名立萬,在詩壇翻江倒海,散發著猛氣。

當時,大名鼎鼎的猛人張九齡正在當宰相,並醞釀著他的新作「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他的公眾號每次更新,一群人都「讚!」、「頂!」、「宰相大人好棒,麼麼噠。」

一個叫王維的學霸作為高考狀元,正在做右拾遺、監察御史。他的粉絲正飛快增長,包括阿九公主在內……不要吃驚,這真的是阿九公主,不是金庸小說裡袁承志勾搭的那個獨臂神尼,是唐朝的玉真九公主。

一個叫王昌齡的同學已中了博學宏詞科,被當代人稱作「超絕群倫」。他的代表作品「秦時明月漢時關」橫掃詩壇,他的公眾號「絕句我最強」十分活躍,經常和各路大V搞搞互推。

即便是混得最不好的李白同學,也已經在帝都隆重發佈了〈烏棲曲〉和〈蜀道難〉,被廣泛轉發,名聲大噪。別看李大V還沒有公職,微信公號也沒認證,但卻已經擁有賀知章等高端精英粉絲了──沒錯,就是那個「二月春風似剪刀」的賀知章。

他們的地位、名氣,全部秒殺屌絲青年杜甫。雖然杜甫也開了一個微信公號「子美的詩」,但是人氣不太高,粉絲也不太多,閱讀量總在二三位數徘徊。

杜甫默默地關注了他們的微信公號。唉,要是能和這些土豪們一起玩耍就好了。

這一年,我們的杜甫以一個高考不中的學渣形象踏上了詩壇。他的聲音小到幾乎聽不見:「大家好,我,是一個小號。」

在群星燦爛的唐詩俱樂部裡,每當有大V走進來,他都會很禮貌地起立,給人家讓座,努力地和別人做朋友。

某年某日,一個走路帶風的大V瀟灑地推門進來,一屁股坐下,把腳放到茶几上,摸出懷裡的小二嘬起來。他叫李白。

這時的李白已經被玄宗大大取消了關注,禮貌地請出了皇宮。但人家畢竟供奉過翰林,參加過文藝座談會,比起杜甫還是牛了一截。

杜甫起身迎了上去,誠懇地遞上雙手:「李老師,我們……能認識一下嗎?」

李白沒有看上去那麼難打交道,把腳放了下來,回答也很溫暖:「好,好,來坐,我們聊一聊。」

後世的人們拚命渲染這一次握手,說是「四千年歷史上繼孔子見老子之後最偉大的相遇」,「青天裡太陽月亮走碰了頭」。

然而,當時的實際情況是:小號杜甫基本上是大V李白的粉絲。

那些日子裡,他陪著李白遊山玩水、喝酒撸串,不時向旁邊這個人投去敬慕的眼神。事實上,後來終其一生,他都始終崇拜、記掛、思念著李大V:

「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文彩承殊渥,流傳必絕倫」「李白一斗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

每到春暖花開的時候,他對李白的思念就倍加強烈:

在渭北,那春天的樹已經鬱鬱蔥蔥;

在江東,那傍晚的雲也已是層層疊疊。

李兄啊,什麼時候能夠再和您相聚,

一起喝著酒擼著串,討論著文章啊!

李白對杜甫其實也不錯,不時也給他回個帖,但不得不說,他從來沒有對杜甫的作文誇過一個字、點過一個讚。唯一和杜甫的詩有關的一句話,是調侃杜甫「作詩苦」,意思是:「嗯,小杜這個人啊,寫詩也是蠻拚的……」

杜甫對此大概並不意外。他從來沒有表示過希望能夠和李大V並列。

又一個大V推門進來了。他臉上帶著刀疤,渾身散發著殺氣,他的名字叫高適。

走進俱樂部,高適很酷地坐下,點燃一支菸,思考著他的新作〈從軍行〉。

忽然,旁邊傳來一個溫暖、誠懇的聲音:「高老師您好,我是小號杜甫。」

又是杜甫。他同樣認真地履行著一個小號的責任,陪高適遊山玩水、喝酒撸串。

這甚至成為杜甫最珍貴的人生記憶之一。後來,每當回想起和高適、李白愉快玩耍的日子,他都很自豪:

憶與高李輩,論交入酒壚。

兩公壯藻思,得我色敷腴。

對大V高適的才華,杜甫也很仰慕:「當代論才子,如公復幾人?」他甚至讚揚說:「高適的文章啊,就像曹植一樣波瀾壯闊;高適的德業啊,就像劉安一樣可以證道成仙。」

後來高適的官越做越大,成了淮南節度使、彭州刺史,已經混到了大軍區正職了。杜甫則顛沛流離地跑到了成都,人窮志短,時不時要吃高適的救濟。

杜甫誠懇地,頻繁地道謝:「故人供祿米,鄰舍與園蔬。」、「但有故人供祿米,微軀此外更何求。」好像不經常在詩裡提幾句這事,就會顯得自己忘恩負義一樣。

高適拍拍他的肩膀:「兄弟,別客氣,咱們是朋友。」

高適和李白一樣,都真心拿杜甫當朋友,但從他們留下來的作品看,他們好像從來沒注意過杜甫的詩。在他們的眼裡,杜甫真的只是個小號。

時間一年年過去,熱鬧的唐詩俱樂部裡,一個又一個大V們穿梭往來,其中有王維、岑參、儲光羲、孟浩然、李邕……

他們互相握著手,愉快地聊天喝酒,不時發出輕鬆的笑聲。

杜甫也和他們一起玩耍,帶著誠懇而略拘束的笑,聆聽他們高談闊論,偶爾插話。

他天生就不會嫉妒別人。對每個朋友的進步,他都由衷高興;對每個朋友的作品,他都送上最真誠的讚美。

對於王維,他誇獎說是「猛人王右丞」、「最傳秀句寰區滿」。對於岑參,杜甫誇他是「海內知名士」,說岑參的本事連當年的大文學家沈約、鮑照也不過望其項背,「高岑殊緩步,沈鮑得同行」。

還有一些大V,明明原創作品很不怎麼樣,都是一些「經營號」,比如賈至、薛據之類,杜甫也對他們由衷讚美,說賈至「詩成珠玉」,說薛據「文章開窔奧,遷擢潤朝廷」。

對於那些歷史上的先輩,他也滿懷敬意。你很少看到他否定先輩。比如對過去初唐文壇的第一集團──「四傑」,杜甫充滿敬重,覺得他們的偉大難以超越:「王楊盧駱當時體」、「才力應難跨數公」──當今之世,應該沒有人的才華能超過這幾位前輩了吧!

有意思的是,當時文人互相唱和非常普遍,互相誇幾句很常見,杜甫雖然也有幾位朋友一直在鼓勵他,讚美他的作品,認為他才是最好的,但那些第一線的大V、偶像們,卻很少表揚他的詩,連客套性的表揚都沒有。

漸漸地,杜甫老了。生活蹭蹬和貧病交加,都讓他加速走向人生的終點。

那一年的冬天,寒風刺骨。在由湖南潭州去往岳陽的一條小船上,杜甫病倒了,再也無法起身。

他強撐著偏枯的右臂,艱難地最後一次點亮了手機,看著自己的公號「子美的詩」。

是的,這一生,我終於沒什麼傑出的成就。一直到死,我的粉絲也不多。

年輕的時候,我也輕狂過。但和什麼李白呀、高適呀、岑參呀、王維呀相比,我的成就真的沒趕上,他們都好有才。

不過,對朋友,我做到了仗義、友愛、感恩、有始有終。

對粉絲,我做到了堅持更新,我寫了一千五百多首詩。

我做了一個小號該做的事。

他閉上了眼睛,「子美的詩」也永遠停止了更新。

當時,幾乎沒有人在意他的離去。群星璀璨的大唐詩壇,誰在乎一顆暗弱的六等星呢。

去翻翻當時唐人編的詩歌集、名人錄、作家大全之類,根本就沒有杜甫的名字。

連幾本最重要的集子,《玉台後集》、《國秀集》、《丹陽集》、《中興間氣集》、《河嶽英靈集》都不收杜甫的詩。比如三卷《河嶽英靈集》,連什麼李嶷、閻防都選上了,就是沒有杜甫。

歷史的灰塵,似乎正在慢慢把這個小號堆埋。

然而,有一些人,漸漸發現了它。

比如很多年後,有一個叫元稹的人,沒錯,就是那個「曾經滄海難為水」的多情種子,偶然發現了這個小號。

他隨手戳了進去,連讀了幾篇,不禁大吃一驚:神跡!這是神跡啊!這貨是多麼偉大的一個詩人啊!

這一千四百多首詩連起來,已經不是詩,而是關於整整一個時代的偉大紀錄片。

這裡面有王朝的盛世:「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

也有時代的不公:「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

有恐怖的戰亂:「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陳陶澤中水。」也有勝利的狂喜:「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

有庶民撕心裂肺的痛苦:「莫自使眼枯,收汝淚縱橫。眼枯即見骨,天地終無情。」

也有麻木無奈的歎息:「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

有老友重逢的感動:「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

也有孤芳自賞的矜持:「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還有驚心的花,有歡喜的雨;有青春的泰山,有蒼涼的洞庭;有公孫大娘的劍器,有曹霸的畫筆……

元稹呆了。他開始認識到一個事實──原來最偉大的詩人不是「四傑」,不是「王孟」,不是「沈宋」,不是「錢劉」,不是「高岑」,而是上世紀那個未享大名、窮困潦倒的小詩人。

有人告訴元稹:「那個作者很可憐的,客死異鄉,被孫子千里迢迢送回河南老家埋葬,連個墓誌銘都沒有。」

元稹挽起了袖子:「沒有墓誌銘是嗎?我來寫!」

我們至今還可以讀到這篇墓誌銘:「上薄風騷,下該沈宋,言奪蘇李,氣吞曹劉,掩顏謝之孤高,雜徐庾之流麗……詩人以來,未有如子美者。」

杜甫是八世紀下半葉死的。到西元九世紀,中國興起了讀杜詩的風潮。當時連文壇最大的大V韓愈都改了自己的微信簽名:「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

在死去整整半個世紀後,杜甫終於完成了中國文學史上一場偉大的逆襲。

每當想起這段故事,我都有點疑惑:他真的一點都不知道自己詩歌的價值嗎?

我忽然想起了他〈南征〉中的兩句詩:

百年歌自苦,未見有知音。

這是他臨近去世前留下的詩句。看來友誼是公平的,李白、高適、岑參們,你們不把人家當作天才,所以,人家也未必有把你們當作知音。


*作者為中國著名微博網紅。本文選自作者繁體中文新著《翻牆讀唐詩》(新經典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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