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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振藩專文:隨園食色甲天下
朱振藩 2016年10月02日 05:40
袁枚,清代錢塘人,字子才,號簡齋,英年得第,名噪翰苑,歷知溧水、沭陽、江浦及江寧等四縣,政聲頗著。丁憂歸後,稱病不出,從此辭官歸隱,時年三十九歲。因愛金陵靈秀之氣,自得隋赫德之織造園舊址,即增榮飾觀,易名為「隨園」,並長隱於此。晚年自號倉山居士、倉山叟、隨園老人,世稱隨園先生。他有一副「自嘲」聯云:「不作高官,非無福命終緣懶;難成仙佛,愛讀詩書又戀花。」誠乃其真性情之流露。在此且先從其詩文的造詣、戀「花」的程度談起,然後切入其經營的「隨園」,以及飲食的無上成就。
關於詩,袁枚曾說:「夫情生者也。有必不可解之情,而後有必不可朽之詩。」又云:「但肯尋詩便有詩,靈犀一點是吾師。夕陽芳草尋常物,解用都是絕妙詞。」加上他認為:「詩有音節清脆,如雪竹冰絲,非人間凡響,皆因天性使然,非關學問。」因此,他極力反對以格律論詩、反對詩以載道、反對詩分時代門戶、反對以考據典故作詩。獨樹新幟,力主「性靈」之說,終而扭轉當時僵硬的詩風,且對後世的詩歌創作產生了積極的影響,不失為一代宗師。其詩亦妙,與趙翼、蔣士詮齊名,並稱為「江右三大家」。文章則崇尚嚴謹,注重有本,縱橫跌宕,自成一格。其他小說、雜著,如《隨園隨筆》、《新齊諧》(注:初名《子不語》)等,或包羅範圍廣泛,或「廣採遊心駭耳之事」,以致皆有可觀之處。
袁枚的戀「花」情節,不特在當時的封建社會,極為驚世駭俗,即使放在今日,亦屬大膽先進,勢將成為狗仔隊鎖定的對象、八卦的絕佳題材。因之有人評曰:「北紀(指紀昀,字曉嵐)重神怪(注:以《閱微草堂筆記》一書名世),南袁(即袁枚)務聲色。」而且這位多情種子,非只開放浪漫而已。如「鄉覓溫柔,不論是男是女」、「引誘良家婦女,蛾眉都拜門生」等行徑,就算置於現在的開放多元社會,這等「占人間豔福」的舉止,仍難為清議所容。因此,趙翼在〈甌北控辭〉謂其「雖曰風流班首,實乃名教罪人」,縱屬人身攻擊,但距事實不遠。
而使袁枚揚名立萬的,除才子詩文外,巴結好老師尹繼善與精心重建隨園兩者,都是重要因素。後兩者更讓他將「食、色,性也」發揚光大,致好味、好色之名,響徹雲霄。他自己對此,亦從不避諱,大膽提出「人欲當處即是天理」的主張,其見識與勇氣,令人歎為觀止。
話說袁枚「既滿腰纏,即辭手版」後,正值「好平章肴饌之事」的尹繼善,開府江南,擔任兩江總督。袁枚出其門下,加上趣味相投,遂為座上雅客,出入督署,穿堂入室,了無禁忌,而且詩文唱和,韻句頻傳。袁枚曾至江北收稻租歸,飲於督署,酒闌更深,尚與尹府諸公子歡談,尹公便自後堂傳出一箋云:「山人在外初回家,姬必多相憶,盍早歸乎!」袁枚於是援筆題一詩於箋後,詩云:「夜深手札出深閨,勸我新歸應早回;自笑公門懶桃李,五更結子要風催。」
另,袁枚與尹繼善皆多內寵,聲氣既通,相處自然至為歡洽。師生二人,熟不拘禮,每談詩文至夜深人靜猶無倦容。子才遂以詩戲之,云:「才高湧出筆花春,韻至天然筆自新;吟至夜深公自愛,後堂恐有未眠人。」兩詩皆意有所指,不愧是「愛入花叢老少年」。
愛袁枚才華的尹繼善,非但不以為謔,反而過從更密,時相餽贈。兩人對吃均甚講究,尹常賜以美味,袁枚也用珍肴佳點回饋,並以「煮魏昭之粥」自況。(注:魏昭,字德公,為郭林宗司灑掃,一夜命其作粥,啜後怒而呵之,說:「為長者作粥,使沙不可食。」以杯擲地。昭更為之,三進三呵,略無變容。林宗乃嘆曰:「始見吾子之面,今見吾子之心矣。」)此外,他又與尹似村公子暗通消息,窺探恩師所嗜,曾詼諧道:「僕非新婦,而兄恰似小姑也。」(此取「三日入廚下,洗手作羹湯,未諳翁食性,先遣小姑嘗」之詩意。)所以,袁枚所獻之食物,頗受尹公獎飾,每有溢美之詞,袁家則闔第歡欣,主婦賀於堂前,廚娘舞於灶下,袁枚更喜形於色,自稱此較當年登金榜、上玉堂之榮,尤有過之。
正因他能拿捏掌握恩師的腸胃,並恰到好處,自然在官場上暢通無阻,得以遍嘗各府美味。像錢觀察家的「神仙肉」及芥末、雞汁拌冷海參絲,楊中丞家的「鰒(即鮑)魚豆腐」、「焦雞」、「西洋餅」,龔雲岩司馬家的「煨烏魚蛋」、「烘問政絲」,謝蘊山太守的「煨豬里脊肉片」,包道台家的「野鴨炒梨」,高南昌太守家的「捶雞」,真定魏太守家的「蒸鴨」,楊明府家的「楊公圓」,沈觀察家的「煨黃雀」,常熟顧比部家的「湯饅」,家致華分司的「蒸鰻」,山東楊參將家的「全殼甲魚」,蔣侍郎家的豆腐及腐皮、雞腿、「蘑菇煨海參」,王太守的「八寶豆腐」,王庫官家製的乳腐,山東孔藩台家的「薄餅」,楊參戎家製「千層饅頭」,劉方伯家的月餅,陶方伯的「十景點心」,涇陽張荷塘明府家製「天然餅」、「花邊月餅」,揚州洪府粽子等,皆是其中的佼佼者,袁枚食而甘之,並將其製法載之於《隨園食單》中。
除了以上的官府菜外,口福特佳的袁枚,還嘗了一些他省的美味及商人家、市井中等美食,一一披露於其所著的食單內,比方說,郭耕禮家的「魚翅炒芽菜」,楊明府的「冬瓜燕窩」,陶太太的「煎刀魚」,湯西少宰的「煨豬肺」,滿洲的「跳神肉」,旗人的「燒小豬」,朝天宮道士的「黃芽菜煨火腿」、「芋粉團」,方輔兄家的「焦雞」,杭州商人何星舉家的「乾蒸鴨」,杭州西湖上「五柳居」的「醋摟魚」(即今西湖醋魚),程澤弓商人家製的「蟶乾」,蘇州唐氏的「炒鰉片」,程立萬家的「煎豆腐」,吳小谷廣文家的「炙茄」,盧八太爺家的「炒茄」,揚州定慧庵僧的「煨木耳」,蕪湖大庵和尚的「炒雞腿蘑菇」,揚州定慧庵僧人製的素麵,廣東官鎮台的「顛不棱」(即肉餃),蘇州都林橋的「軟香糕」,杭州北關外的「百果糕」及儀徵南門外的蕭美人點心等均是。由此亦可見其取徑之廣及饕餮成性了。
至於恩師尹繼善府中的妙品,他吃得最滿意的是在其蘇州公館吃過一次的「蜜火腿」,稱「其香隔戶便至,甘鮮異常」,且「此後不能再遇此尤物矣」。又,尹府的「家風肉」亦妙,由於製作至精,還「常以進貢」哩!
袁枚在辭官歸隱之初,便以紋銀三百兩,購自江寧織造隋赫德後人的破敗園子。此園位於南京城外的小倉山頂,由此依稀可望見雨花台、莫愁湖、冶城、明孝陵、雞鳴寺等名勝,甚富臨眺之樂,總面積達百畝左右。據歷史文獻上的記載,東晉謝安所住的「謝公墩」,唐朝李白所住的「謝家青山」,以及北宋王安石所住的「半山園」,其遺址都在這一帶。袁枚因而十分自豪,撰詩云:「死則太白妒,住乃安石墩。蒼生如予何?大笑東山東。」並將此園由隋家花園改成「隨園」,取隨遇而安之意。此名確實高雅,頗能襯托出園主人的身分及氣度,其能成功,絕非偶然。
這座四山環抱,中開異境,且「園倫委宛,占來好水好山」的「隨園」,袁枚從遷居於此,以迄亡故的四十多年中,始終銳意經營,其意境則仿杭州之西湖。西湖有內外二湖、蘇白二堤,又有南北雙峰及六橋三竺等勝景,隨園之內,彷彿見之。園中的勝景,有竹清客、牡丹巖、柳谷、柏亭、雙湖、南台、澄碧泉、回波閘、小棲霞、水精域、蔚藍天、賺山紅雪、群玉山頭、香雪海等,依山傍水,各就其特性,加以裝飾點染,以人工而巧奪天然,不讓西湖專美於前,更不同於凡姿俗豔。
每逢春秋佳日,紅男綠女,遊人如織,他亦聽其往來,全無遮攔,只有「綠淨軒」環房二十三間雅房,非相識者不能遽到,其門楹之聯云:「放鶴去尋山鳥客;任人來看四時花。」袁枚亦撰〈雜興〉一詩,描繪隨園景色,云:「造屋不嫌小,開池不嫌多;屋小不遮山,池多不妨荷。游魚長一尺,白日跳清波;知我愛荷花,未敢張網羅。」誠將栽花養魚,優游歲月,怡然自得之情,躍然紙上。
要能維持這座美輪美奐、巧奪天工的園子,並非易事,更何況「器用則檀梨文梓,雕漆鶬金;玩物則晉帖唐碑,商彝夏鼎;圖書則青田黃凍,名手雕鐫;端硯則蕉葉青花,兼名古款」,並自負此精湛修養為「大江南北富貴人家所未有」的大才子,其開銷之龐大,豈只可觀而已?為了籌錢有術,勢得精於經營,於是那「借風雅以售其貪婪,假觴詠以恣其饕餮」的能耐,便發揮得淋漓盡致,並以此播譽大江南北。
南京師範大學的隨園校區列為重要文物保存。(南京師範大學官網)
袁枚首先祭出的絕招為:「每食於某氏而飽,必使家廚往彼灶觚,執弟子之禮」,故「四十年來,頗集眾美」。而熱中飲食之道的他,便將這些「有學就者,有十分中得六七者,有僅得一二者,亦有竟失傳者。 & &都問其方略,集而存之,雖不甚省記,亦載某家某味,以志景行。」終於完成了《隨園食單》這部有劃時代意義的飲食論著。此即趙翼所謂的「嘗一臠之甘,必購食單仿造」。於是他一方面因此取得「美食家」的令譽,建立其在食林中的無上地位;另一方面則可藉此廣為招徠,使海內吃家,咸知其家廚割烹之妙,渴望有機會能拜會主人,並嘗鼎一臠,品味心儀的隨園珍味。
另,強調「美食不如美器」的袁枚,除了在《隨園食單》上,竭力揄揚其佳肴美點外,對用餐的情調,亦下極大的功夫。諸君試想雕梁畫棟、格調雅致的環境中,其側有歌僮美姬相陪,徵歌選舞,餐具則由各種各式的器皿,參錯有序地擺在席上,酒盞則「始而名瓷,繼而白玉,繼而犀角,繼而琉璃」。總之,盡力在耳目視聽上面,滿足貴賓的需要。如此高雅的享受,與華麗的氣派,堪稱並世無雙。難怪高官顯要及富甲一方的豪客,在親身領受後,無不詫為奇遇而歎為觀止。在他們廣為宣揚後,四方慕名之人,自然群趨而至,絡繹不絕於途。袁枚的財源也就得以源源不斷、滾滾而來。他的一些著作,如《小倉山房文集》、《小倉山房外集》、《小倉山房尺牘》、《袁太史稿》、《隨園隨筆》、《小倉山房詩集》、《隨園詩話》、《隨園詩法叢話》及《隨園食單》等,皆在園中出售,亦跟著水漲船高,銷路無遠弗屆,洛陽為之紙貴,儼然成為當代宗師,其經營之高明,可謂舉世無兩。
《隨園食單》確為二十世紀以前,中國寫作最成熟,且截至目前為止,文學水平最高的一本食譜,立論精闢,文字曉暢、生動、雋永。許多段落,都能獨立成文,讀來興味盎然。書中不僅有理論、有總結、有評介,且有實踐、有體會、有闡述,並雜以幽默;其運筆自如,體裁清新,毫無單調重複之虞,實為前人和後人所不及,譽其為世界烹飪文學的瑰寶和典範,絕非誇大溢美之詞。
本書的開宗明義為先天、作料、洗刷、調劑、配搭、獨用、火候、色臭、遲速、變換、器具、上菜、時節、多寡、潔淨、用芡、選用、疑似、補救、本分等二十個須知,從食物性能、時節、洗刷、搭配、用火及上菜次序等方面,精闢地闡述烹飪的基本理論,全面而周到,能切合實際。同時,又針對當時烹飪中普遍流行的弊病,提出了戒外加油、同鍋熟、耳餐、目食、穿鑿、停頓、暴殄、縱酒、火鍋、強讓、走油、落套、混濁、苟且等十四個戒。其中,除了戒外加油、戒火鍋及戒強讓與如今的情況有所不同外,其餘各戒都有一定的道理在。另,繼須知單和戒單有系統地總結中國古代烹飪技術的寶貴經驗後,書中又有海鮮、江鮮、特牲、雜牲、羽族、水族有鱗、水族無鱗、雜素菜、小菜、點心、飯粥、茶酒等十二個單元,詳細地記述了中國從十四世紀到十八世紀中葉,所流行的三百四十二種菜肴、飯點、茶酒的用料和製作方法。綜觀這些菜點,泰半為江浙兩地的傳統風味,兼及京、魯、粵、皖等地方菜及宮廷菜、官府菜等,體大思精,條理分明。
《隨園食單》成書於乾隆五十七年(一七九二年),其後多次出版,共有十多種版本。其影響至為深遠。不僅日本的《中饋錄》仿此寫成,且自一九七九年以後,陸續有日文、英文及法文等譯本,誠廚房中不可或缺的指導書。此觀之書中「潔淨須知」條所云的:「切蔥之刀,不可以切筍;搗椒之臼,不可以搗粉。聞菜抹布氣味者,由其布之不潔也;聞其菜有砧板氣者,由板之不淨也。良廚先多磨刀,多換布,多刮板,多洗手,然後治菜。至於口吸之煙灰,頭上之汗汁,灶上之蠅蟻,鍋上之煙煤,一玷入菜中,雖絕好烹庖,如西子(即西施)蒙不潔,人皆掩鼻過之矣」,便知廚師們對操作器具及個人衛生兩者,該如何地自我要求了。此論可放諸四海而皆準。
這本曠世鉅著的《隨園食單》,絕非一蹴可幾的,許多篇章的組成,收在《隨園全集》卷二十二的書信中。例如〈答相國〉函中,即有:「飲食之道,不可以隨眾,尤不可以務名。嘗謂燕窩、海參,虛名之士也,盜他味為己味;雞、鴨、魚、豚,豪傑之材也,卓然有自立之味,各成一家。」如非深明滋味的老饕,斷說不出這麼精采的話來。而在信中,他又指出:「伏思魏文帝《典論》云:『一世長者知居處,三世長者知服食。』 《傳》說調羹之妙,衣缽難得。而易牙知味之稱,古今同嗜。」且「凡一切蒸鳧、炙鴰、鴨臒、羊羹,必加去取之功」及「味濃則厭,趣淡反佳」等觀點,凡此真知灼見,可謂一針見血。
又,在〈答張觀察招飲〉函內,袁枚亦提出重要意見,像反對筵席菜肴過多,反對目食耳餐,並為晉代富豪何曾「平反」食的「冤案」等即是。他在信上說:「蒙招飲甚喜,聞多菜甚愁。南朝孔琳之曰:『所甘不過一味,而食前方丈,適口之外,皆為悅目。』斯言最有道理。 & &但使一席之間,羹過七簋,則雖易牙調和、伊尹割烹,其不能佳可知也。」接著又道:「工於製菜者,所用之物不過雞豬魚鴨。」不一定非得山腴水豢,才有好味道。至於對味的追求方面,他則表示:「昔何曾日食萬錢,猶嫌無下箸處,人多怪其侈。余以為世之知錢者多,知味者少,故何曾蒙此惡聲。」我想何曾若地下有知,必引他為千古唯一的知音。
另,〈戲答方甫參饋火腿〉之信裡,袁枚說:「三年出一個狀元,三年出不得一個好火腿。」而在〈答似村公子索食〉函他又拈出:「平章軟脆,判別酸鹹,油重則濡而不芳,糖多故膩而不爽」之旨。諸如此類,在在說明袁枚論列飲食之精到。故其在《隨園食單》序中所謂的「吾雖不能強天下之口與吾同嗜,而姑且推己及物。則飲食雖微,而吾於忠恕之道則已盡矣,吾何憾哉!」確為嘔心瀝血之言,設非他已「吃透透」,且潛心研究,豈能發此感慨萬千之鳴?
袁枚在世時,聲名赫奕。距隨園不到半里處,有橋名「紅土橋」。據鄉里人談稱:「達官貴人來訪袁隨園者,至橋摒去旗仗。」可見其架子有多大了。不過,隨著他的辭世,此園終究荒蕪,「遂不能按圖(注:指清人袁竹畦所繪的〈隨園圖〉)而考其蹟」。然而他的詩文,尤其是飲食方面,長在人心,影響深遠,勢必在繼往之後,開璀璨光明的未來。人而如此,當謂不朽。
*作者為美食家。本文選自作者新作《典藏食家》(印刻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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