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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雨蒼黃五十年 —— 胡適先生辭世五十週年感懷
邵建 2012-02-24 11:17 星期五
公元1962年2月24日,胡適先生辭世於台灣,至今已是五十年。風雨蒼黃五十年,一位名叫李慎之的老人去世前曾預言:二十一世紀是胡適的世紀。從時間維度,二十一世紀不但到來,並且走完了第一個年代,但胡適的世紀並沒有隨時而至。非但如此,甚至在經過幾十年隔絕之後,與我們一度拉進距離的胡適,反而漸行漸遠漸杳如。當然,不用懷疑,胡適最終會回到我們中間,問題是,我們看不清一張胡適回歸的路線圖。
以上的胡適,顯然雙關。他既是當年血肉之軀的胡適,也是一種文化象徵和制度象徵的胡適。作為前者,胡適永永不能再回我們中間。作為後者,我們已然經歷了五十年的蒼黃風雨,莫非還要等待另一個五十年的風雨蒼黃。幾年前,我寫過一本比較胡適與魯迅的書,意旨很明確:作為20世紀最重要的兩個知識分子,胡適與魯迅思想脈系不同,文化資源有異,價值取向也大相逕庭。他們對20世紀的中國產生了重大影響,也分別帶來不同的後果。直到今天,21世紀的中國,依然沒有走出胡魯時代的思想困境和文化格局。當年胡魯的問題,也是今天的問題,當年胡魯的選擇,依然是今天選擇的參照。因此,在胡魯諸種不同的比較中,望能有鑒於21世紀的文化重構。那麼,21世紀的文化,如果以胡適為表徵,那是一種什麼形態的文化呢。
胡適一生,其言論涉及學術文化、思想文化、和政治文化,他一生的努力即是將包括學術、思想和政治在內的整個社會文化系統構成一種體制。這個體制,其軸心是寬容、自由、與多元(這三個詞在語義上可以互文)。因此作為20世紀文化象徵的胡適,是一種帶有自由主義色彩的文化。不幸在那個惡劣而殘酷的世紀環境中,「胡文化」非但沒有形成其體制,反而落花流水春去也,幾乎蕩然無存。即使胡適所在的那個孤島,抑或胡適去世的那個時刻,因其威權的重壓,自由只能凍芽一般蟄伏。直到胡適去世,他也沒能親見自己一生為之努力的文化成為一種制度。
寬容-自由-多元,三詞連綴,可以構成我們人類世界不可須臾相離的價值譜系(否則就是一種奴役狀態),其中寬容為前提,自由是核心,多元乃結果。胡適不僅晚年一再表白「容忍比自由更重要」;而且早年即能以其難得的敏感,見微知著,力誡不寬容的危險。1925年,面對那個時代進步分子火燒《晨報》事件,胡適在給陳獨秀的信中指出「不容忍的空氣充滿了國中。並不是舊勢力的不容忍,他們早已沒有摧毀異己的能力了。最不容忍的乃是一班自命為最新人物的人。……我怕這種不容忍的風氣造成之後,這個社會要變成一個更殘忍更慘酷的社會,我們愛自由的人怕沒有立足容身之地了。」讀胡文至此,每每變色動容。胡適「憂於未形,恐於未熾」,不幸他的憂恐到底還是變成了歷史,並延伸為現實。歷史是人的選擇,現實是歷史的繼續。然而,在歷史中作出這樣選擇的,恰恰是胡適當年的同道,即那些自命為新的人,同時包括大量為他們所裹挾的無知青年。這是報應,20世紀我們像敝屣一樣扔掉胡適,扔掉那寬容其表自由其裡的「胡文化」,這個民族就注定要長久地品嚐由自己釀出的苦酒。
胡適生活的時代,是從寬容走向不寬容。胡適之後的時代,如果從不寬容走向寬容,那麼胡適給我們的啟示在哪。畢竟寬容的時代談寬容易,不寬容的時代說寬容難。今天,我們如何寬容。回望胡適一生,把自己當作理念的種子,同時自己也是播種者。寬容之於胡適,既是天性,更是理念。作為理念,一旦你做到寬容,這個社會便會減少一份慘酷。胡適一生,大體可以視為寬容精神或寬容人格的身體力行。但寬容僅僅表現為精神人格還遠不夠,必須制度化。1948年,胡適談自由主義時把寬容解釋為「保障少數人的自由權利」,這種保障就是制度化的保障。然而,制度是難的。這裡,不妨引用胡適曾經引用過的《聖經》中的比喻,它「好像一粒芥子,在各種種子裡是頂小的,等到他生長起來,卻比各種菜蔬都大,竟成了小樹,空中的飛鳥可以來停在他的枝上。」胡適豈不就是這粒芥子的播種者,不但「要怎麼收穫,先那麼栽」;而且對未來始終抱持樂觀:播種在我,功成卻不必我在。所以有研究者這樣評價胡適:他什麼都沒有完成,但卻開創了一切。
這沒有完成的一切,在胡適的身後,又在我們的面前。我們能夠作為的,便是當年胡適的作為。讓「胡文化」制度化,即使路途迢遙,我們也要保持胡適式的樂觀。胡適的樂觀並非盲目,儘管他自稱是無可救藥的樂觀主義者,哪怕是在那不堪的時節。樂觀的根據在於,體制熬不過社會。一切正面的努力都是有效積累,這正是胡適所謂的「功不唐捐」。當整個社會經由無數人種子般的努力,它的變化必然導致制度變化而不是相反。胡適一生是播種的一生,而非收穫的一生。他沒有看到自己渴望看到的下一個時代,卻為下一個時代埋下了種子。今天,我們也都是下一個時代的種子,我們播種我們自己,我們耕耘我們所在的社會。社會是我們的立足,也是我們的力量。用社會倒逼制度,我相信,在可見的未來,無論風雨蒼黃,還是風雨如晦,我們風雨兼程並終將在這洗禮般的風雨中與胡適相遇;正如風雨過後,「胡文化」勢將使這塊古老的土地萬木復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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