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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被高估了的思想家
2015-12-04 18:54 星期五
2015年是顧準誕辰100年,巧合的是,也是五四新文化誕辰100年。不妨可以把顧準視為「五四之子」。當然不僅在於共同的誕辰年份,還在於這位「煉獄中的先知」乃是啜吮五四乳汁成長,其一生思想無脫五四。7月1日顧準誕辰那天,我收到一位年輕文學博士轉發來的微信,那是顧準的一段話:「科學與民主,是舶來品。中國的傳統思想,沒有產生出科學與民主。如果探索一下中國文化的淵源與根據,也可以斷定,中國產生不出科學與民主來。不僅如此,直到現在,中國的傳統思想還是中國人身上的歷史重擔……所以,批判中國傳統思想,是發展科學與民主所十分必須的。」[1]
應該坦白,這些年來我個人始終是五四新文化的批判者和傳統文化的擁躉(一定程度上)。這位博士是不是好意用顧準的話提示我呢,不得而知。但,這倒促使我想要瞭解一下他(前此並沒讀過他的文字)。這位被譽為黑暗時代「拆下肋骨當火把」的思想者,其思想理路到底是什麼呢。
感謝福建教育出版社的朋友郵來了《顧準文集》。以上那段文字出於《要確立科學與民主,必須批判中國的傳統思想》。科學與民主,是五四新文化暨《新青年》推出的兩面旗幟。除了「政治正確」上沒問題,尤其相較帶有「科學主義」傾向的科學,民主則隱匿著連其倡導者都未曾認知的隱患。但,至少與這兩者同樣嚴重的問題是,即使傳統文化並未產生科學與民主;但它也未必反對民主與科學。你固然可以倡導連你自己都未必清楚的舶來品,為何偏要與自己的文化傳統過不去:不但必須批判,而且徹底否棄。
徹底否棄的邏輯可見1919年陳獨秀的《<新青年>罪案之答辯書》:「要擁護那德先生,便不得不反對孔教、禮法、貞節、舊倫理、舊政治。要擁護賽先生,便不得不反對舊藝術、舊宗教。要擁護德先生又擁護賽先生,便不得不反對國粹和舊文學。」[2]這是一種毫無邏輯的表述,只有態度和立場,沒有知識與學理。無厘頭地把包括倫理、政治、文學、藝術、宗教等在內的所有傳統文化視為與科學民主的二元對立,又一元獨斷為它們之間不可兩存。殃及一個世紀的文化破壞思維,被他們自己表述為「不破不立、不塞不流、不止不行」(恰恰這又是文革時破四舊的流行語)。然而,這樣一種沒邏輯的邏輯,正是顧準在這篇文章乃至在《從理想主義到經驗主義》中的思想依傍。對傳統文化「整體和徹底」的否定,從五四到顧準,已經成為20世紀知識界的思想主線,它幾乎主導並鎖定了五四至四九後大陸知識人的思想狀況,包括曾經盛讚過顧準的李慎之、王元化等(例外者誰)。
為現代而斷絕傳統,視傳統為現代仇讎,隱藏在這種文化態度後的體認,我想大概只能用魯迅當年對蘇俄革命的禮讚來索引:「那就是將『宗教,家庭,財產,祖國,禮教……一切神聖不可侵犯』的東西,都像糞一般拋掉,而一個簇新,真正空前的社會制度從地獄底裡湧現而出。」[3]
把傳統像糞一樣拋掉,這種價值取向來自何端、它所導致的歷史後果是什麼。托克維爾似乎可以為我們具出答案。在《舊制度與大革命》一書的前言中,托克維爾對法國大革命的批評似乎更像是針對後來遙遠中國發生的五四新文化:「可以說,從來沒有哪個民族,像1789年的法國人那樣,企圖決絕地把自身的歷史一刀兩斷,在過去與未來之間挖下一道鴻溝。為防止把過去的任何東西帶進新社會,他們高度警惕;為迥異於先輩,他們給自己設立了種種限制;為了讓自身面貌煥然一新,他們不遺餘力。」[4]這段精彩的文字為我們揭示了世界範圍內反傳統潮流的源頭。正如顧準《民主與「終極目的」》一文所言:「17世紀以來,有兩股革命潮流:一是英國革命和美國革命……;一是1789年和1870年的法國革命……」[5]這其實也是世界範圍內現代性發生和發展的兩條道路。英美現代性不存在反傳統的問題,法蘭西以及傚法法蘭西的後發現代化國家,幾乎無不存在此一問題。典型的例子就是屬於法國革命譜系的蘇俄十月革命和1920年代發生的中國革命(五四新文化正是它的前奏)。翻閱《新青年》很容易發現,五四新文化推崇的其實正是法蘭西式的民主與科學。該雜誌創刊號不啻就是法蘭西專號,一如《新青年》刊名的外語翻譯,不是如今慣例的英語而是法語。當然這是有意識的選擇。有意識踵繼法蘭西的五四新文化在反傳統的力度上顯然後來居上。
那麼,法國大革命以及範屬這一歷史譜系的革命後果是什麼呢,托克維爾認為:「那比大革命所推翻的政府更為強悍更為專制的政府,是如何攝取並壟斷所有政治權力的,是如何取消付出如此高昂代價換來的所有自由而代之以徒具其表的自由的;它是如何剝奪選民的知情權、集會權和決定權而又標榜人民主權的……,它是如何取消國民自治權以及思想、言論、出版自由——此乃1789年爭取的最珍貴、最偉大的成果——的主要法律保障,而又盜用大革命之名的。」[6]羅伯斯庇爾把路易十六送上了斷頭台,卻為法蘭西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恐怖。較之激進的革命現實,傳統包括它的政府形態往往可能更不壞。以暴力的方式終結,代之而起卻是各種以新為名的最壞,或走向最壞(歷史到此已成死結。打開這一死結,法蘭西用了80年,俄國-蘇聯-俄國的輪轉,也花了近80年,歷史其無後乎……)這庶幾是法國大革命開啟的一個詭異於英倫的現代性模式。如同劫數,它在東方那些後發現代化民族的歷史中頻頻中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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