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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認識的曹又方
2009-09-22 新聞速報
【孟東籬】
跟她共處令人緊張,因為她明察秋毫而又不客氣的直言不諱。她是一個「非常難搞」的女人,但她也像陽光一樣照顧著遠近的親友。她有一股霸氣,又有一股暖氣。霸氣、暖氣加上直言,是她最特有的一種魅力。
第一次見到曹又方,是大約二十年前的事。
那一次,萬華的高鎮雄老師和幾個朋友花了幾天的時間開車到安東軍山和奧萬大去拍攝台灣少數猶存的巨大檜木林,有些樹大得要幾個人合抱。去高老師家看這些照片的有胡因夢,而胡因夢又帶來幾個朋友,其中之一是曹又方。
孤陋寡聞的我是第一次見到這個人,也是第一次聽到曹又方這個名字。只見這個人發著千錘百煉之後的光芒,白皙的皮膚不老的臉,笑起來卻滿是皺紋。你可以看出來,她是一個非常聰明的人,聰明得像隻狐狸,甚至你會覺得她很「精明」。
經過胡因夢的介紹,曹又方第一句話就說:「我是郭松棻的朋友」,我第一個反應就是想去抱她,而眼淚立刻湧上眼眶。但我沒有去抱她,也調轉頭去,按捺淚水。
郭松棻對我的影響太大了。他是我想到就經常會哭的人之一。
我雖沒有去抱曹又方,但憑她那一句話,我已經把她視為老友了,覺得一點也不陌生。
隔了不久,在一個表演團體的入口處,又見到了曹又方,我忍不住的跟她說,當她說她是郭松棻的朋友時,我第一個衝動就是想抱她。
她立刻回答道:「抱呀!抱呀!」我把她緊緊抱在懷中,抱了很久很久。
從此,就變成了「老友」,好像我已經認識了她很久、跟她很熟─ ─而實際上,我不知道她是誰,沒有看過一本她的書。似乎我跟她的「熟」是越過時間這個層面、文化這個層面、社會這個層面,而直接交往的。
我認識的、交往的是曹又方「這個人」。
見了兩次面就變成了「老友」的徵記之一,是她到我住處說不了兩三句話,就跑到我床上去睡覺,而長期失眠的她,竟然幾乎每到我床上,都可以睡著。
初識她時,我跟蘋蘋和兩個小孩住在新北投一個朋友的舊屋大院中,曹又方剛回台灣,十分忙碌,常常處在睡眠不足的狀態。她到我們住處,放下奔忙,息心小睡,是自然的事,但那時我仍不免詫異,她怎麼把自己累成這樣。
後來我們搬回花蓮海邊草屋,她來過幾次,很是喜歡。在那榻榻米的寬敞大床上她又是能夠安睡。她最喜歡草屋這寬敞大床,因為床邊的大窗子下緣和床同高,躺在床上就可以看到草院緩坡之外的太平洋。
住在新北投時,有一次她跟我與蘋蘋一同到一家溫泉去泡湯,要入浴時,才想到要一間房還是兩間房。
一間房嘛,要赤裸相見,兩間房嘛,又阻隔無趣。我促狹的說:「我們乾脆洗一間房吧!」
現在回憶,曹又方當時似乎眼睛略略一橫,猶豫一下,就說「好哇!」
共浴的結果是意外發現,臉多皺紋的曹又方,身體竟然那麼美,美得簡直像米羅的維納斯!
十年後,她得癌症動大手術、化療,體重一下掉了十幾公斤,人一下瘦弱好多。有一次,單獨與她走在安和路她住處附近,她說:「連乳房都不見了!」
我那時好心痛,只是什麼都沒有說。也不曉得要怎麼說。
病後有一段時間,曹又方住在陽明山山仔后她朋友的大樓地面層。那房子很大,平常空著。
白天,幫她做飯並處理家務的郭小姐會上山來,晚飯後,郭小姐下山,偌大的房子就僅剩曹又方一人。我跟L因為住在平等里,騎摩托車二十分鐘可到,有時就去看看她,陪她一起吃個晚餐。晚餐後,郭小姐和朋友走了,她就回到臥室(兼書房),關起門來。有一次,我問她,一個人不嫌孤單嗎?她說:「我孤單慣了。」
又有一次,暮色中,她送我們到大樓的院子中,說:「千古艱難唯一死!」語氣中不能不說有一些感嘆,堅強的她內心的感觸一定何等深切。
曹又方愛貓成痴,是朋友們共知的。她也像貓那樣好奇。她是一個十足的好奇寶寶。她跑遍全世界,原因之一,我想也是由於她的好奇。她的說法之一是「玩夠本」,「活夠本」。有一次我也禁不住好奇,問她:「你為什麼這麼喜歡跑!?」
她略頓了一下,說:「因為我沒有男人。」
這一個回答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但她說話的態度是認真的。這又讓我暗暗心痛。這樣一個「堅強」的曹又方,這樣一個看似三頭六臂的女強人,終究還是因為沒有男伴而感到缺憾!
我對曹又方不能說完全沒有過非份之想。看過她那美麗的身體,很難沒有想像,而她又好幾次在海邊的草屋與我單獨睡在榻榻米大床上。依我那時對男女的看法,男女共睡一床,要不發生關係,簡直無法想像。
但曹又方雖與我共睡一床,卻嚴分界線。她堅守的界線是「要有愛,才有性」。
我是從曹又方那裡學到「男女共睡一床,也可以不有性,卻仍舊可以安睡!」(當然是在調整心情後)。
她生病之前我到圓神出版社她的辦公室,她們計劃要出一本「性的最高觀點」,收錄的都是各派教主和高人有關性的說法。曹又方要我也寫一篇,我說:「我算老幾,怎麼可以與他們並列」。曹又方很認真的說:「我要有人說幾句真話!」,「說真話」是我這輩子最想做的事──儘管那只是一已的情與事,而不見得是客觀的「真理」。我對當時的編輯答應了,回頭看到曹又方的眼睛,突然不期然的說:「妳的眼睛好漂亮!」不想那身經百戰的曹又方竟不好意思起來,用一隻手遮住了眼睛。
曹又方回台不久,副刊上刊出她的「白色的芙蕊西亞」,我看後打電話給她,說「那是一篇藝術的傑作」。她聽了高興。後來,她把早期幾本集子借給我看,我都覺得喜歡。那些都是「純文學」,年輕歲月的純粹。
曹又方回台後,經常演講,都不准我們去聽。她有時會自我批評的說:「真不要臉!」
她也寫了不少勵志方面的書,有些朋友免不了會有些感慨和惋惜。她自己也十分清楚那不是她真正想寫的東西。但老實講,那雖然不算「文學」,但內容卻有些是十分中肯的,那是因為她人生的歷練,由於她對於人性的「通達」。她對自己在這類書中的文字表達方式是不滿的。有一次她說:「那都是在兵慌馬亂中寫出來的。」
曹又方對人性的通達是最能讓我這樣心有愧疚的人寬懷的。
不止一次,朋友們笑談男人大都是長不大的小孩,為此我只能尷尬的縮笑。曹又方卻揮臂說:「為什麼要長大!?」
她「理直氣壯」的問句好像沒有一個人曾經給過答案,而我則一下子被解除了重擔。
她算是一個捍衛女性權利的人,但她同樣知曉男人的苦處與重擔,因此寫下「男人真命苦」這樣的書。
跟曹又方共處令人緊張,因為她明察秋毫而又不客氣的直言不諱。要想在她面前打馬虎眼是不可能的。她是一個「非常難搞」的女人。但她也像陽光一樣照顧著遠近的親友,因此,她雖然難搞,雖然讓人有點「敬而遠之」,她的朋友還是很多,而且往往是「自動送上門來」,主要是她的人格有一種吸引力。她有一股霸氣,又有一股暖氣。霸氣、暖氣加上直言,形成了她特有的一種魅力,也許因為那正是一般人所缺乏的吧。
跑遍全世界,千錘百煉,讀書甚多,見廣識博的曹又方,常常稱自己是「大老粗」,她確實有她的粗直,而我戲言她是「土包子」,她聽了不但不以為忤,還很高興,說這是對她最大的誇獎。因為她的心始終是純樸的心,像無知的小孩那樣純樸。
因為她內在始終是一個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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