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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姚在線個人空間】微的家‧微言小義
今生今世已茫然 山河歲月空惆悵
-- 再讀胡蘭成《今生今世》
蒼蒼橫翠微
2007-05-05, 20:43:18
(借鑒相關資料)
要如何樣的仁慧之心,才可閱得盡這份塵世間的韶華勝極?
溪山十里桐陰路,雛鳳棲桐,落羽委塵,生命恆常繁華落盡,無非若幾翎遺留在世、蒙著塵埃的翠羽。
民國女子,女心婉轉,錦心繡筆,縱是民國世界臨水照花人,前塵舊事亦如漢皋解佩,緱嶺吹笙,洛浦驚夢……
天涯道路雖遠,也不過一場人世之涉山跋山,越陌度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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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與胡蘭成相識於一九四四年。
那日,胡蘭成在院子草地上搬過一把椅子,躺著曬太陽,看書。
其時,或然風絮紛紛,煙蕪苒苒,有和風拂過胡蘭成袖子,來回盈蕩,如一支柔荑柔柔拂觸;或然陽光也好,恰如其分地從樹縫隙間錯落有致地灑落在胡蘭成面頰上,投下明滅不定的草色煙光。
如此風柔日薄的時分,宜於從字裡行間尋芳賞翠。
接著,胡蘭成從手頭翻閱的《天地》月刊上讀到《封鎖》,筆者張愛玲,才看得一二節,他便坐直起身子,細細讀了一遍又一遍。
胡蘭成去信問蘇青,張愛玲是何人。蘇青回信說是女子。這真是一個絕好的回答。自此,拉開了張愛玲與胡蘭成之間不長不短的一段夙緣。
此等情事,都是胡蘭成自己在《今生今世》之《民國女子》中交待出來的,世間對張愛玲之情事窺測,多半是胡蘭成的自說自話。而「坊間各種張愛玲傳記,無一不從《今生今世》中取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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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的是既往,短的是來茲。
張愛玲與胡蘭成自相識至結褵終至勞燕分飛,也不過短短三四年間。饒是這幾年,也足夠「張迷」或「胡迷」對這番光景再三思忖,反覆掂量,於內在喟歎悱惻不已;更不必提,多少年來,各式文本把這幾年光景拽得長長薄薄,幾近剔透欲裂。
張與胡說過多少話,當事人都不記得,旁人更是無從測個模稜兩可之端倪。只是三句話,每每在世人心頭徘徊,頓足歎息,縱是動用與一個世紀等長的恨愛,卻也無從下手,皂白莫辯。
一是,「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張寫給胡。其時,胡第一次訪問張,張不見,隔一日,張卻回訪胡。在客廳裡一坐五小時。張愛玲只是孜孜的只管聽胡蘭成說話。並非是常義的「一見鍾情」,甚至對彼此的瞭解亦是隔岸相望,水煙茫茫。
「我常以為很懂得了什麼叫驚艷,遇到真事,卻艷亦不是那艷法,驚亦不是那驚法。」「不曉得不懂得亦可以是知音。」胡蘭成後來說出當時他的感覺。
「不曉得不懂得亦可以是知音」,這話實在是悖論,可是,今人卻也不是在說,「因為陌生,所以相愛;因為瞭解,所以分開。」
在張愛玲又是何等樣的感覺呢?她給他寫信,說,「因為懂得,所以慈悲。」她不說「因為懂得,所以歡喜」,也不說「因為懂得,所以憐惜」,這「慈悲」二字是張愛玲式的,它比「歡喜、憐惜」用得更圓滿。也只有胡蘭成才能讀得懂它。
事實上,不管多少張迷或文本直斥胡蘭成是如何樣的一個浮淺文人,胡蘭成作為一個舊式才子,確比其他人更深地「懂得」張愛玲。他評張愛玲的散文與小說,拿了一個顏色來比方,「其明亮的一面是銀紫色的,其陰暗的一面是月下的青灰色。」他認定張愛玲的文學世界所尋覓的是,「在世界上有一點頂紅頂紅的紅色,或者是一點頂黑頂黑的黑色,作為她的皈依。」
二是,「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裡,但她心裡是歡喜的,從塵埃裡開出花來。」
是胡蘭成說起張愛玲的一張照片,翌日愛玲便取來給他,背後所題的一行字。
照胡蘭成說法,這贈照片「好像吳季札贈劍」,「受的一方不過是愛悅,未必有要的意思。」在張愛玲,卻多少有著「脂粉送佳人,寶劍贈英雄」的成分在內,她一早就把胡蘭成引為知已了;而胡蘭成竟只是「端然地接受,沒有神魂顛倒」。
但胡蘭成也太輕慢了「季札贈劍」之典故。他把愛玲比作吳季札倒也不見差池,可他自比徐君,就讓人難以苟同,徐君是真心賞愛季札寶劍。「季札掛劍以心諾之」,此是「中心契合死生不渝」之人間重誼。
慧美如愛玲,清傲如愛玲,「陌上春遊賞花,亦不落情緣的一個人,」竟也有糊塗的時候。這樣的話你怎麼可以說出來呢?你可以做,可以做得低低的,低到塵埃裡去,再開出娟好的花,惹人千般垂憐。但你大可不必說出來,更不可以落實到黑字白紙,寫下了,就是一樁字句鏗鏘的公案,抹也抹不去,遮也遮不住。
對此,張愛玲只能保持尷尬的姿勢,長年沉默,三緘其口。辯也不是,不辯也不是。氣不過,寫信給夏志清先生,「利用我的名字銷胡蘭成的書,不能不避點嫌疑。」
其實在愛玲,真是言出於衷的私房話,如若「憶昔蘭房分半釵」一般的愛悅情調,話語清淺,意蘊厚樸,只可你知我知天知地知。胡蘭成與張愛玲仳離多年後,猶津津樂道當年與愛玲於紅紗燈下所結知心語,且以奇貨自居,坊間販賣,這自然不能不惹得愛玲斥其「纏夾得奇怪」。
三是,「胡蘭成與張愛玲簽訂終身,結為夫婦。願使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這是張愛玲與胡蘭成的婚書盟約。上兩句愛玲自撰,後兩句胡蘭成加上去的,旁有愛玲女友炎櫻為媒證。
粗粗看來,前兩句平和清淡,樸素地交待了一個存在的事實。說到底,饒是民國世界臨水照花人,張愛玲亦是不脫人世習氣,要「終身」,要「夫婦」,要確切的婚姻與承諾;後兩句才情悱惻,清嘉婉媚,看似行雲流水,實則為日後的變數埋下伏筆。
不過,這「歲月靜好,現世安穩」兩句實在是好,靜且好,此種意態,讓我有說不出的愛戀激賞,每每文抄於字裡行間,幾乎等同於嚮往迦南美地一般的憧憬。
胡蘭成後與張愛玲有一番話語。胡說:「將來與你雖隔了銀河亦必定我得見。」張答:「那時你變姓名,可叫張牽,又或叫張招,天涯地角有我在牽你招你。」
胡是退避三舍,張卻是直見性命。
以後時局動盪,胡蘭成避難溫州,張愛玲迢迢尋夫。其時胡蘭成與另一女子范秀美雙宿雙棲。胡非但不感激夫妻患難相從,幾乎要粗聲相罵:「你來做甚?還不快回去!」其時在重慶,胡蘭成亦有紅顏知已小周,張愛玲要胡在小周與她之間作出選擇,胡不肯,他認為從不曾想過拿愛玲與其他人比。
此類細節是胡蘭成自己交待出來的,從未見張愛玲見諸筆墨。你罵他卑劣吧,他坦蕩相交,你責他無恥吧,他自謂「永結無情契」。真讓人責也不是怨也不是。
張愛玲第一次這樣責問:「你與我結婚時,婚帖上寫現世安穩,你不給我安穩?」
胡蘭成便從容答道,只是世道荒蕪。果不其然,他的心思昭然若揭,不是不想給你安穩,是現世不允,如何尋得著靜好與安穩?
香港評論家江弱水評論胡蘭成,「他的不守節,在私人生活上也暴露無遺。《今生今世》的胡蘭成,是中國文學難得一見的唐璜式人物。他對女性,情雖不偽,卻也不專。他要的是『此時語笑得人意,此時歌舞動人情』,而他的情意會隨其行蹤的轉移而改變,焉能繫於一身!他自認為是一位『永結無情契』的高人,旁人看來,到底只是個朝秦暮楚的浪子。」
連胡蘭成都自嘲,「我的政治生活和桃花運一樣糊塗。」「我不但對於故鄉是蕩子,對於歲月亦是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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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蘭成之所以不見容於中國文學史,無外乎兩個原因:一是胡蘭成曾經是汪精衛手下的筆桿子,漢奸文人,無行才子;一是胡蘭成薄倖於張愛玲,用情不專,始亂終棄。
余光中針對胡蘭成的人品與文品而作《山河歲月話漁樵》,他指出,抗日戰爭是祖國生死存亡的關頭。而胡蘭成的言行,卻達到了顛倒恩仇、混淆是非的極致,「現在非但不深自歉疚,反圖將錯就錯,妄發議論,歪曲歷史,為自己文過飾非,一錯再錯,豈能望人一恕再恕?」
就算如此嚴辭鞭笞,他也不能不對《今生今世》讚賞有加,「文筆輕靈圓潤,用字遣詞別具韻味,形容詞下得尤為脫俗。胡蘭成於中國文字,鍛鍊極見功夫,句法開闔吞吐,轉折迴旋,都輕鬆自如,游刃有餘,一點不費氣力,『清嘉』而又『婉媚』。」
哥倫比亞大學東亞系主任王德威說,「胡蘭成文采甜膩嫵媚,所思所見,確有別於『感時憂國』的文學正統。他的抒情史觀,其實上溯周作人、廢名、沈從文一脈,不應小覷。」
此外,唐君毅、賈平凹、阿城、卜少夫等文學大家,都深深折服於《今生今世》,亦可說胡蘭成之才情噴薄。
開篇《桃花》,文筆奇特,「桃花難畫,因要畫得它靜。」如何難畫得它靜?他不說「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也不說,「桃花艷美,難讓人心靜。」欲揚先抑,把桃花之驚艷,說成讓人難以一付淡定從容的心態去描繪它。
「春事爛漫到難收難管,亦依然簡靜。」(韶華勝極·桃花)
「春事爛漫」不算是脫俗的用辭,但「爛漫」到「難收難管」,味道就出來了,更何況還跟著「簡靜」二字,教人恍然如覺世事珠玉粉呈,華枝春滿。
「鵓鴣的聲音有時就在近處,聽起來只當它是在前山叫,非常深遠。灶頭間被窗外的桑樹所輝映,漏進來細碎的陽光,鑊灶砧板碗櫥飯後都洗過收整好了在那裡,板桌上有小孩養在面盆裡的田螺……」(胡村月食·採茶)
這幾句不算「清嘉婉媚」,可調遣一處形成一組鄉村生活的簡淡光景,每每讓人親切得如聞煙炊,如食家蔬,觸手皆成居家貞靜光景,讓人有靜靜落淚又滿心歡喜之感。
「而每次小別,亦並無離愁,倒像是過了燈節,對平常日子轉覺另有一種新意。只說銀河是淚水,原來銀河清淺是形容喜悅。」(民國女子)
這幾句雖則淡寫,遣筆卻是深情款款。「對平常日子轉覺另有一種新意」這一句讓人沉吟再三再四。都說胡蘭成用情氾濫,可真起來,卻也是深切入髓,沒有切身體會真是寫不出這樣的感受的。把愛悅中的狀態情致寫得穠麗柔艷,胡蘭成不是不會,可他真是「戛戛獨造」,不襲舊調,偏要把男歡女愛寫得疏疏朗朗,淡筆濃情。
胡蘭成文字,滄桑處塵土飛揚,雲月掩映,平凡處疏朗清越,灑然利落。此風格於《今生今世》中處處可見,俯拾皆是。胡蘭成出生於浙江嵊縣(估計也不會當他是名人紀念),其散文一大特點,也可說有著濃郁的吳越字韻。如讚人好看,說「齊整」,結婚,說「做親」,爆竹,說「爆仗」,菜櫥,說「戒櫥」,做客,說「做人客」,露水,說「露水湯湯」……如此,不勝枚舉。
著名周作人研究專家、作家止庵先生為《今生今世》作序時,難掩複雜矛盾心理,「總的來說,我並不怎麼喜歡這本書,就像不喜歡他這個人一樣。」又說,「我讀《今生今世》,覺得天花亂墜,卻也戛戛獨造;輕浮如雲,而又深切入骨。」
最後他歎道,「近年來散文領域整理發掘之功甚偉,有所成就者大都已經出土,大概夠這個檔次的,也只剩他這麼一本了。該書面世,庶幾功德圓滿。」
如同江弱水在評論《今生今世》一文時所持的公允心,「其人可廢,其文卻不可因人而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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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生今世已茫然,山河歲月空惆悵。
如果張愛玲與胡蘭成之散文可作比較的話,我實在是愛後者比前者來得多一點。
世人多鞭笞胡蘭成之政治與為人,但廢人說文,胡蘭成如此慧美才情,張愛玲如何可以不愛?又如何捨得不愛?
張愛玲一生已夠寂寞蒼涼,如果沒有胡蘭成之「懂得」,怕是要更寂寞許多吧。這是命運之慈悲。容我冒昧揣測一句:倘若張胡二人來生來世仍有緣結識,張愛玲即使不愛胡蘭成的話,愛的多半也是胡蘭成式的人物。
掩上封面蒼黃色的《今生今世》,心意難平。張胡早已駕鶴歸西,彼世倘仍有糾紛恩怨,於現世到底是無掛無礙了。
借用書中人物一語,願使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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