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路城邦
回本城市首頁 獨腳強盜[2]
市長:SCFtw2  副市長:
加入本城市加入我的最愛訂閱最新文章
udn城市政治社會其他【獨腳強盜[2]】城市/討論區/
討論區聯網以外 字體:
看回應文章  上一個討論主題 回文章列表 下一個討論主題
[ZT] 顧明德2006-5-10〈母親和她的女兒 — 記文革的一張佈告〉
 瀏覽1,349|回應3推薦2

SCFtw2
等級:8
留言加入好友
文章推薦人 (2)

宇宙
SCFtw2

.

<http://www.observechina.net/info/artshow.asp?ID=39007&ad=5/10/2006>
《觀察》網站

母親和她的女兒 -- 記文革的一張佈告
顧明德
Wednesday, May 10, 2006


六八年底六九年初,我們到無錫、南通一帶串聯,那是文革進行得如火如荼之際,各城市鄉村的佈告欄內,貼滿了革命口號和對反革命份子的宣判書。人們見得多了,也就不足為怪,槍斃、判刑、勞改……反正都是革命鎮壓反革命,是捍衛紅色江山永不變色,是防止人民「吃二遍苦,受二茬罪」。

然而這一張佈告,似乎與眾不同。那是我們到無錫、南通一帶串聯時看到的。照片是一位年近四十的母親,判決書寫的是:她在家中惡毒攻擊社會主義制度,對共產黨不滿,最令廣大群眾憤慨和「不殺不足以平民憤」的一條罪狀,是她竟敢在家中誣衊醜化偉大領袖毛主席!

就是這一罪狀,如犯天條,再沒有留活口的餘地。判決書上白紙黑字:判處死刑,立即執行。

這一判決結果本身已令人心驚肉跳,而更讓人不寒而慄的是,揭發這位母親犯下如此大罪的,不是別人,而正是她的兩個親生女兒。

兩個女兒,一個十七歲,另一個,則僅有十三、四歲。母親離異,帶著她們二個孩子,生活一定倍加艱難。母親要用雙手養活孩子,養活自己,要供她們讀書,要省錢給他們吃穿。我想,這位母親一定身心疲憊,也一定是個性率直,經常在孩子面前訴苦,難免少不了抱怨黨的政策、社會制度,有時累了火了,就直接「攻擊偉大領袖」了。而孩子呢?想必已把全部的生命熱情投入了革命。革命口號已將全國人民激動得狂熱無比,革命歌曲「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已烙進年輕無知的心靈,並化作了革命行動。母親哪裡知道,她的言行,她在家裡說過的一些話,會被自己的女兒彙報給「黨和革命群眾」,而這些最終會讓她冤死於無產階級專政的槍口下。

當年看到佈告,我只覺得寒心。我覺得這位母親在死去前,一定經受了雙倍的痛苦。一是自己死得太冤枉,有口莫辯。再就是她心已碎了,是自己的親生女兒,以革命的名義把她送上被槍斃的刑場。

母親是悲哀的,她死不瞑目。現在回想起來,這位母親還不是最悲慘,最痛不欲生的應是女兒。我不知道這兩姐妹如今在哪裡,是不是還活著,如果活著,大概也已經做母親了。她們不會忘記這一幕,永遠永遠,無法悔改和無法原諒,自己的惡夢,將伴隨她們終生。每當她為兒女付出,每當她得到兒女的親吻,我真不知她會怎麼想,是哭,還是笑,是欲悲無淚,還是忍受懺悔的良心受到刀絞般的巨痛……不知她們精神是否經得住折磨,還是以淚洗面度過一生。所有這些,不是一句「情何以堪」就能一筆帶過。

文革過去三十年了。文革中有多少夫妻翻臉,父子斷絕關係,師生反目為仇,家人大義滅親,種種世間悲情,人性醜惡一面的歇斯底里大暴露,所有的人都在踐踏自己和別人的靈魂。革命的狂熱使人失去理智,失去最起碼的人性--我們應當低頭懺悔,應當跪下,為自我的那顆醜陋罪惡的靈魂得到救贖和重生。

一個母親和兩個女兒,難免都一樣地悲慘。九泉之下的母親,請原諒自己的女兒,因為活著的人比死者更痛苦。


作者為自由撰稿人,居澳大利亞
作者惠寄    轉載請註明出處

Wednesday, May 10, 2006
本站網址:<http://www.guancha.org>

.

回應 回應給此人 列印 加入我的文摘

引用
引用網址:https://city.udn.com/forum/trackback.jsp?no=51169&aid=1676918
 回應文章
【文革】姜和平2006-12-12〈一對小姐妹的慘死 — 文革點滴記憶之四〉
推薦1


SCFtw2
等級:8
留言加入好友

 
文章推薦人 (1)

SCFtw2

.

<http://www.observechina.net/info/artshow.asp?ID=41700&ad=12/12/2006>
《觀察》

一對小姐妹的慘死 -- 文革點滴記憶之四
姜和平
Tuesday, December 12, 2006


文革期間,毛澤東在天安門多次「接見、檢閱紅衛兵和革命群眾」。每當這時候,天安門廣場和東西長安街上都聚集著上百萬人。人們群情振奮,高呼萬歲。但是,在這毫無秩序的混亂中,經常發生踩死、擠死人的慘劇。當然,傷亡者人數從未統計過。在狂擁亂擠的人山人海中,一旦有人被擠倒,就再也爬不起來了。甚至只要一彎腰,就永遠起不來了。有的人是想提一提被踩掉的鞋而被擠倒喪命,有的人則是為了拉一把身邊被擠倒的夥伴而殃及自己。被擠倒的人經過無數人的踩踏,有些遺體甚至被踩得骨頭都露出來了。有的外地來到北京串聯的紅衛兵為了見一眼偉大領袖,卻有來無還,不幸在毛接見時的混亂中喪生。所以,每逢參加毛接見以前,或是參加十一國慶和五一節天安門廣場活動之前,人們都互相囑咐:「鞋被踩掉了,千萬別彎腰提鞋!」「要是你旁邊有人被擠倒了,千萬別去扶他!」這兩句話成了人人皆知的準則。

毛澤東接見完畢,天安門廣場和十里長街一片狼籍,到處是失落的衣物和被踩丟的鞋。天安門城樓兩側的東西華表成了臨時失物招領處。華表四周無數遺落的衣物、鞋帽、和人們隨身攜帶的小紅書堆積如山。人們亢奮猶存,聲音嘶啞,披頭散髮,衣著零亂。有些人擠丟了鞋,赤腳蹣跚;有些人擠傷了腿腳,艱難跛足。他們互相攙扶著,尋找著失散者。救護車穿梭忙碌,搶救著奄奄一息的傷者,或是把無人認領,血肉模糊的軀體運往火葬場。筆者認識的一對小姐妹就是在同一天慘死在毛澤東的接見中。

這對姐妹名叫張玲、張傑。她們的父親在教育部機關工作,母親是二龍路學校分校的小學教師。這家有三個女兒,個個活潑漂亮。老二張玲十一歲,亭亭玉立,已經快和媽媽一樣高了。九歲的小妹妹張傑,一張可愛的娃娃臉上笑容常在。1967年5月1日,在毛澤東接見紅衛兵的五一節夜晚,家破人亡的慘劇降臨到這個平靜的家庭。

當晚,張玲張傑身穿嶄新的綠衣服,跟著鄰居阿姨上街看焰火。她們順著西長安街往東走。走到電報大樓時正是十點,隨著大樓「東方紅」的樂曲,長安街華燈上的大喇叭裡傳出「偉大領袖將要步下天安門城樓接見廣場上的革命群眾」。這消息使十里長街頓時成了沸騰的海洋。人們像山呼海嘯一般擁向天安門廣場。鄰居阿姨說,太晚了,咱們回家吧。兩位小姑娘說:「不!我們要見毛主席!」她們掙脫了阿姨,蹦蹦跳跳地消失在黑壓壓的人潮中。不久,大喇叭裡又響起天安門廣場上震耳欲聾的歡呼聲,人們的崇拜之情高漲到極點。

深夜,焦急等待的家人接到通知,請他們去府右街北大醫院認領親人。在醫院的太平間裡,悲痛欲絕、肝腸寸斷的父母和姐姐見到的已經是張玲、張傑尚有餘溫的遺體。

這天夜晚十一點,「偉大領袖和親密戰友」--毛澤東和林彪--坐著敞蓬車在天安門廣場上兜了一圈,歷時大約半小時。就在這半小時內,廣場上的混亂達到了極點。廣場上原先已經有十餘萬人,他們大多是在北京的大、中學校紅衛兵和造反派組織。中學生們正在軍訓解放軍帶領下,手拉手圍成一個個大圓圈,在圈裡表演革命造反歌舞節目。他們邊唱邊跳:

「劉少奇、鄧小平你睜眼看一看!
文化大革命誰敢來阻攔?
打倒劉少奇!打倒鄧小平!
要牛鬼蛇神的命!看劉、鄧反動派,面色發黃嚇破了膽,嚇破了膽!
劉鄧大混蛋,你睜眼看一看!
你反對毛主席,我就叫你完蛋!」

忽然人們高喊:「現在毛主席來到了群眾中!車到了廣場西側,大會堂門口!」廣場上十來萬人立刻以雷霆萬鈞之勢向西擠過去。再加上此時從東西長安街聞訊趕來的人潮,使廣場上擠上加擠,據親歷者回憶說,在如此擁擠中連呼吸都困難。人們不顧一切地拚命擠著爭相目睹偉大領袖,人人都虔誠地確信親眼見到毛是一生中的最大幸福。這時候,一個個大圓圈頓時被衝散,只有「毛主席萬歲」的喊聲和歡呼聲淹沒了一切。忽而人們又喊:「毛主席乘坐的敞蓬車已經在東邊,歷史博物館前面」,於是人潮又以排山倒海之勢一致擁向東邊。狂熱的人們東擁西擠,整個廣場亂作一鍋粥。偉大領袖結束了半小時的接見後,廣場上一片混亂,大圓圈全被衝亂了套。有人擠掉了鞋,有人擠丟了包,有的解放軍的領徽也被擁擠撕扯掉了。人們喊叫著,揮舞著本單位或本派別的大紅旗,艱難地尋找著夥伴。

在這半小時的毛接見中,被擠死和踩死的人特別多。正當這時候來到廣場的張玲和張傑頓時被洶湧的人潮擠散,她們稚嫩的生命也立刻被兇猛地吞噬。凌晨清場時,張玲的遺體是在距西華表不遠處找到的。從她的遺容可以看出,她是被活活踩死的。她當天穿上的新衣服被踩得骯髒不堪,她的頭髮極為凌亂,面目污穢,五官被踐踏得變了形。她的模樣極度痛苦,眉頭緊皺,嘴角歪扭,從嘴裡淌出的白沫一直流到脖子上。小張傑的遺體是在人民大會堂東門附近被發現的。她臉色青紫,表情僵滯。據判斷是由於她個子小,先在猛烈的擁擠中窒息而死,然後又遭踩踏。五一節當天,張玲去副食店買醬油、芝麻醬,身上還帶著購貨本。醫院正是根據購貨本找到了她家的姓名地址。在同一太平間裡,還有很多從天安門廣場抬來的遺體,遺容全都慘不忍睹。此刻大多數遺體還無人認領。

五一節次日,她們父親所在的教育部一派別組織在八寶山為張玲、張傑舉行了追悼會。到會者有親友同事和小姐妹的小朋友們。不論男女老幼人人慟哭失聲,大家不斷重複著:「她們是為了見毛主席而死,死得比泰山還重。」靈床上的兩位小姑娘雖然經過了整容化妝,但是依然面目扭曲,令人掩目。她們那極度痛苦的遺容怎能用胭脂口紅掩蓋!她們身穿綠軍裝,斜挎著小紅書的書包。張玲生前收集毛像章,此時都一一別在她胸前。她們的父親捶胸頓足地號啕大哭。母親幾度昏厥,已經沒有任何言語,只是緊緊摟著那僅存的大女兒。三個歡蹦活跳的女兒,一下子失去了兩個!鄰居阿姨撫摸著小姐妹的遺體泣不成聲:「阿姨對不起你們,我不該讓你們去天安門。」父親哀痛地號哭著說:「她們做得對呀!她們對毛主席多忠啊!」姐姐送給兩位妹妹的花圈上寫著毛的詩句「唯有犧牲多壯志,敢教日月換新天--姐姐敬輓」。

五一節夜晚天安門廣場上那山呼萬歲人聲鼎沸的場面相伴生的正是此刻這個靈堂裡呼天搶地撕心裂肺的痛哭。

改於2006年1月。


──《觀察》首發    轉載請註明出處
Tuesday, December 12, 2006
本站網址:<http://www.guancha.org>

.

回應 回應給此人 列印 加入我的文摘
引用網址:https://city.udn.com/forum/trackback.jsp?no=51169&aid=1994817
[ZT] 王友琴2006-8-1〈八月,我們紀念文革受難者〉
推薦2


SCFtw2
等級:8
留言加入好友

 
文章推薦人 (2)

SCFtw2
桃麗絲的家

.

<http://www.open.com.hk/2006_8p45.htm>
香港《開放》雜誌2006年8月號

八月,我們紀念文革受難者
◎ 王友琴
2006-8-1


文革時第一個被紅衛兵打死的老師,北京師範大學附屬中學副校長卞仲耘生前與丈夫王晶堯和四個子女。


四十年前開始的文革,殺害了數以百萬計的中國人。一九六六年八月的紅衛兵暴力,則是文革殺戮的開端。四十年了。今年八月,我們是否準備好了紀念文革受難者?也許,依然沒有準備好。我們還沒有一座文革博物館, 提出建立文革博物館建議的巴金老人卻已經在二○○五年去世。他提出建議是在一九八六年,整整二十年前。從來沒有人公開反對建立這個博物館,但是一個公認的文革博物館就是無影無蹤。

依然沒有準備好,還不僅是因為沒有文革博物館,而且因為看不到將要建館的計劃和將能做事的團隊。巴金老人去世之時發表的大量文章中,有些人批評巴金發出了建議卻只說不做沒有後續行動。天哪,巴金提出建議的時候已經八十二歲,難道這不是應該由七十、六十、五十、四十、三十、二十歲的人來進行後續行動和付諸實現的嗎?他們開始行動了嗎?

依然沒有準備好,因為還有一些很大的聲音在說著,那是一個偉大的革命年代,陽光燦爛的年代,青春無悔的年代,八九點鐘的太陽的年代。一個最基本的原則似乎仍然不能成為輿論平台上的共識:人的生命至高無上,不是可以用來為甚麼革命作靶子的,不是可以用來給無事可做的人消遣的,不是可以用來給精力過剩的人遊戲的,更不是可以用來為某些人的「革命理想」作祭品的。

依然沒有準備好,因為還有竊竊私語卻也相當得到共鳴的聲音在說著,寫出和紀念這些普通人的死亡有甚麼意義? -- 他們甚至拒絕使用「文革受難者」這一詞語。文革「創造」了一大批新詞語:紅衛兵,造反派,紅五類,黑五類,走資派,反革命修正主義教育路線,等等等等。文革的話語系統中絕對不允許有「受難者」這個說法。四十年後,有人依然用文革的話語系統討論文革。一條最基本的法律仍然不被認為也適用於中國人:這樣眾多的受難者,這樣大規模的群體迫害和殺戮,是嚴重的犯罪,需要得到正義的審判。真的讓人悲哀。四十年了。

但是,等一等,和那些強要人們忘卻或者認為記憶毫無價值的人相反,有一些堅強的人始終在堅持記憶和見證。他們從來沒有遺忘受難者。他們的願望和毅力如此深沉,而別的人卻可能只是不知道。


王晶堯收集文革暴行物證四十年

在受難者家人中,有一位名叫王晶堯的老人,他今年八十七歲了。四十年前,一九六六年八月五日下午,他的妻子卞仲耘,北京師範大學附屬女子中學副校長,被紅衛兵學生活活打死。當天晚上他被叫到學校,七名紅衛兵和革委會負責人宋彬彬等代表新的權力當局和他談話(他保留了那張七個人手寫下的名單)。他家從來沒有照相機,但是他馬上就到商店買了一架照相機。他拍下了妻子的佈滿傷痕和血窟窿的屍體,拍下了四個孩子環繞母親遺體的悲哀面容,拍下了火化時從火葬場煙囪裡冒出的一縷青煙。他留下了見證,儘管要得到司法正義的日子還遙遙無期。

王晶堯把妻子被打死的時候的所有東西都仔細保留了下來。一件白色的短袖襯衣,浸透血跡,上面還被用墨寫上了「打倒」二字(可見該校紅衛兵長期以來說她因「高血壓心臟病」而死是怎樣的謊言!),一條沾有糞便的褲子(她被打得失禁),還有家屬用來擦拭屍體上的血的紗布和手絹。每一樣東西,他都用塑膠袋分別包好,再放進一個皮箱。箱子裡還有手錶,是卞仲耘老師戴的手錶,是當時一件比較值錢的東西。可以看到,當她遭到毒打的時候,她的手錶上的鋼製的錶鏈被打得扭曲變形了。被打壞了的手錶停擺在三點四十分。

一九六六年八月五日三點四十分,那是卞仲耘被毒打的時間。她是北京第一個被紅衛兵打死的人。在她之後,在北京有數千人被活活打死。

在文革期間,王晶堯曾經在家裡的櫃子裡為妻子佈置了一個靈堂。他和孩子們把她的照片貼在櫃子的裡壁,在照片前放上一枝鮮花。櫃子的門隨時可以關上。除了家人,沒有人知道這個「秘密」的紀念堂。在文革後,王晶堯向法院起訴,從北京市西城區法院一直告到最高人民法院,從一九七八年一直告到一九八九年。但是沒有結果。

二○○六年,王晶堯接受獨立電影製片人胡傑的採訪,作了一個記錄影片。他要把他的證物,他的照片,他的證詞,他四十年來對妻子的死亡的翻來覆去的思考和分析,永遠保留下來,告訴後代。不再是奧威爾說的「控制現在的人控制過去,控制過去的人控制將來」的時代了。數碼相機和電腦網路給了普通人機會,也能用傳播性的文字和畫面來記錄過去和紀念死者。現在,王晶堯已經準備好了,在光碟影片上紀念他四十年前被害的妻子。


王開舜徐丕凱痛斥文革暴行

在一九六六年夏天遭到毒打的老師中,有一位王開舜老師。她那時是北京崇文區第十五女子中學的語文老師。她和其他四十名老師在該校的「勞改隊」中。有一天在廁所中她正彎腰清掃便池,有紅衛兵在她背後打了一棒,她當時倒在地上,痛得直呼。幸虧一位難友扶她起來,給她服了自帶的雲南白藥。(那是老師們得隨身攜帶治療外傷的雲南白藥的時代!)接著,她又被驅逐出北京到老家農村務農。脊椎傷勢發展,後成弓形。已成痼疾,殘廢一生。

王開舜老師在八十歲的時候寫了一本書,寫下她的經歷。她知道不會有出版社給她出版。(國家新聞出版總署關於寫文革的書有嚴格規定,一般出版社也都不想費時間去送審書稿碰釘子。)她自己花錢就把書印了出來。書的名字是《難圓的夢》。她在書裡寫了自己的一生遭遇,但是她並不只寫她自己。她的心胸闊大,關懷及人。她還寫了其他老師們怎麼遭到「鬥爭」和受苦,寫了女十五中學的校長梁光琪怎麼被紅衛兵學生侮辱折磨,在教學樓裡被用棍子活活打死。

是的,文革在肉體上永遠打彎了王開舜老師的背,但是在她自費印出的書裡,可以看到的是一個挺直的脊樑和一個豐富堅韌的靈魂。

我們為甚麼不站在王晶堯及王開舜這兩位老人身邊,和他們一起來紀念文革受難者和那個悲慘的年代呢?

北京二龍路中學的前校長徐丕凱,最近坐在輪椅上接受前學生的訪問,講述了一九六六年夏天的暴力迫害。二龍路學校位於北京西城區,中央教育部隔壁。他被抄家,被「批鬥」。那年九月,他被紅衛兵押到安定農場「勞改」。除了每天要做繁重的勞動,還被該校和廣州八一中學來「革命大串連」的紅衛兵任意侮辱和毒打。紅衛兵把徐丕凱和張放老師等「牛鬼蛇神」埋在坑裡,填上土,再挖出來。然後,幾個紅衛兵抬著身材瘦小的張放,喊著「一二三」,把她扔進兩三米深的大糞坑,張放滿身糞污爬出來以後,他們又抓起她把她扔進糞坑。徐丕凱老師實在看不下去,說:「她有錯誤,你們可以批判,請不要這樣對待她。」紅衛兵大罵他想要「包庇牛鬼蛇神」,把他雙手綁上,當作活靶子練刺殺動作。他們用和真步槍一樣大小的木槍向徐校長胸前狠戳猛捅,造成他數根肋骨骨折。

看了這段採訪記錄,我立刻意識到我以前發表的關於張放老師受難的文章,還遠不夠充分。已經有人在指責我寫的文革歷史誇大了黑暗面,徐校長的見證說明了實際情況恰恰相反。不想為暴力迫害充當辯護者的人,應該好好傾聽徐丕凱校長的聲音。老人正在告訴我們事實。如果聽不見,那是我們的耳朵有了問題。


胡傑艱苦拍片記錄文革史實

我們更應該像胡傑那樣,來為記錄歷史真相和尋求人間真理而行動。他自己買了攝像機和有關設備,自己買了硬座火車票,前往全國各地,採訪有關人員,拍攝有關地點,剪輯整理,做出了一部電影《尋找林昭的靈魂》。看過電影的人,為林昭的悲劇英雄色彩深深感動,也深深敬佩胡傑的工作精神。他今年和王晶堯製作了新的電影《卞仲耘:我雖已死》。他不但給我們記錄了文革歷史,而且表明,我們中間有這樣的了不起的藝術家,正義、認真並富有才華。這給我們帶來了鼓舞和希望。

北京的一名作家告訴我:「你不知道啊,中國人現在只知道錢,根本不想看這些甚麼文革的事情。」我不以為記憶文革和掙錢有那樣的衝突。我記得,文革真是不讓人掙錢的時代。那時候,農民到市場賣個雞蛋買鹽買針買線被指控為「走資本主義道路」,工廠工人工作出色得到的比例很少的獎金被指控為「不突出政治」而取消,知識份子出書寫文章得到一點稿費,則被扣上「成名成家的資產階級思想」的罪名。猶太人通常被認為是最會掙錢的民族,但是他們也建立了最好的紀念受難者的博物館和資料庫(可看 www.yadvashem.org <http://www.yadvashem.org>)。當然人不應該只知道錢,但是如果真不喜歡只知道掙錢的做法,不是應該放棄記憶文革,而是應該來看看上述正在努力紀念文革受難者的人,看看自己印書的王開舜老師(她可不是富翁,是個年老有病而且嚴重駝背的已退休多年的中學老師),看看自己花錢拍電影的胡傑(他可是個上有老下有小有家庭需要供養的正需要用錢的中年人),看看四十年來致力於為妻子找回正義的王晶堯老人(他可是個已經年近九十本來可以遠離世事安享晚年的人)。他們做了他們應做的,絕不是為了錢。(但我也認為如果有人願意付錢支持他們是非常好的。)他們為迫害作見證,他們為正義而努力,也是記錄歷史真相的義工。他們的工作的意義無法用金錢來衡量,他們在道德上的崇高和超越讓我們肅然起敬。看看他們吧,沒有藉口讓我們不和他們站在一起。

我也想要報告,儘管一九六六年八月興起的紅衛兵運動,摧毀了無數人的生命,破壞了無數的書籍和文物,也腐蝕鏽損了一代人的道德和心靈,但是,現在年輕的一代正在從中學習到教訓,並且做出了建設性的思考和研究。


大學生設計博物館遇羅克展示

我收到了一份厚厚的建築設計圖,是一份建築文革博物館的概念設計,一個年輕學生的學位論文。我還特別感到高興地得知,大學的學術委員會已經授予了這個年輕人學位。導師和學生,兩代人的心是一致的。我看著精緻整齊地畫在紙上的這座建築物,以及說明詞,我知道這不是紙上談兵或畫餅充饑,這是實實在在的朝向理想的一步。「心想事成」也許聽起來過於樂觀,但是,至少這樣的一個博物館已經在構想中,甚至已經構想出來了。一座真的博物館是一定會建立起來的。

兩個星期以前,在北京,一名文革後出生的年輕人舉辦了一個遇羅克的展覽。他精心收集了烈士遇羅克在文革中寫作的文章,製作了展板,邀請了遇羅克的家人來參加(他和他們從不相識)。這個展覽只有幾個小時。時間雖然短促,規模雖然很小,但是我感到意義無比豐富。一個普通的年輕人就這樣用自己的行動在為未來的文革博物館準備了內容,這是在建造之前就必需也完全可以做的事情。

文革也像希特勒的大屠殺和斯大林的古拉格群島,正在得到記錄、研究、並且成為學校課程教育的一部分內容。我寫的《一九六六:學生打老師的革命》從一九九七年以來印入哈佛大學的文革課讀本,那裡一個四年級大學生設計了問卷調查,開始做文革對人的心理的影響的研究。我也多次收到不同國家的中學生的來信,他們在作關於中國文革的作業,或者做課堂表演,或者製作展覽板塊參加全國性的「歷史日」展覽競賽。人類的命運是聯繫在一起的,文革的教訓也可以超越時間和國界。

多年以來,我訪問了上千的文革經歷者,建立了網上「文革受難者紀念園」,出版了五十萬字的《文革受難者》一書。鼓勵我繼續這一研究的讀者中,不但有經歷過文革的中老年人,還有並未見過文革的年輕人。一位讀者來信說,他每星期「老淚縱橫」地聽這本書的朗讀。一位在文革後出生的年輕讀者說,他花了兩倍的價錢買到了這本書。當我聞此高價深感抱歉的時候,他卻說他覺得「值」。我深深感謝他們的支持和鼓勵。


為了沒有鬥爭會和牛棚的明天

二○○五年,有好幾位讀者來告訴我,《讀者》雜誌登載了我的書的前言的一節,《牛雞之間》。他們說,這可是中國發行量最大的雜誌,每期發行七百萬冊。只要其中有一半被讀,就有三百五十萬名讀者看到了這個故事。這篇文章講了一個我在採訪中聽到的真實故事。一名文革中被送到「勞改」農場的人說,他養一群牛,常常帶牛群去一棵大柳樹附近吃草,那裡的草長得特別好。有一次在那棵柳樹旁殺了一頭因為太老而不能幹活的老牛。此後,他再帶牛群去柳樹邊吃草的時候,牛群哞哞吼叫不肯前往,牛群記得他們被殺的同伴。但是雞就不一樣。殺了一隻雞後把雞腸子甚麼的丟在地上,別的雞會奔過來爭搶啄食。

我用這個故事來討論怎樣對待文革受難者。在收到的讀者來信中,這個故事常被提及。有一封來信的標題就是「我不願再做雞了。」感謝讀者的理解,也感謝《讀者》雜誌傳播這個故事給百萬讀者。道德的種子在每個人的心中,得到滋養就會生長。同情,憐憫,慚愧,溫柔,和愛,會在我們心頭蓋過那種「死些人有甚麼了不起」的冷酷論調,會讓我們在未來的歲月中多一點清明的理性,多一分高尚的道德,來對待他人和自己,也會讓我們攜起手來,為一個沒有「鬥爭會」和沒有「牛棚」的明天而努力。

四十年了。對於文革歷史研究的現狀,我們有足夠的理由感到悲觀,也有足夠的理由感到樂觀。而最重要的是,悲觀或樂觀都不能成為我們是否紀念文革受難者的主要因素。這種紀念是建立在正義、理性、和道德的基礎上的。這一紀念已經開始,也將繼續。

今年八月,我們一定會紀念受難者。我甚至相信,八月五日,卞仲耘老師的忌日,有一天會正式成為「受難者日」,寫在我們的日曆上。這樣的紀念才能使我們不再淪為受難者。在根本的意義上來說,紀念並不是我們給予受難者和他們的家人甚麼,是我們應該感謝他們給了我們尋求拯救的啟示。

八月來了,讓我們一起紀念受難者。


二○○六年七月十八日

.

回應 回應給此人 列印 加入我的文摘
引用網址:https://city.udn.com/forum/trackback.jsp?no=51169&aid=1814395
[ZT] 劉曉波2001 April〈從娃娃抓起的殘忍 — 為文革三十五週年而作〉
推薦2


SCFtw2
等級:8
留言加入好友

 
文章推薦人 (2)

SCFtw2
宇宙

.

<http://www.cnd.org/HXWZ/ZK01/zk256.gb.html>
原載《民主中國》2001年四月號


從娃娃抓起的殘忍
--為文革三十五週年而作

劉曉波
2001 April


文革已經過去三十五年了,大陸對於文革歷史的清理和研究,除了旨在洗刷自己的訴苦、並用苦難為自己貼金之外,大陸人並沒有做出哪怕是差強人意的成績。一場全民捲入的大劫難,罪責只有林彪、「四人幫」及其黨羽來承擔,而其他的人,似乎都變成了受難者和反「四人幫」的英雄。這種自我美化的傾向到今天還在氾濫。最近出了兩本高幹子弟關於文革的回憶錄《從北大到哈佛》和《紅色季風》,作者都是有一定權力背景的老紅衛兵,他們對文革的回憶仍然遮遮掩掩,把自己打扮成反林彪的先知,盡量美化自己的造反行為。

關於文革,不僅中共高層權力爭鬥的真相仍然難以還原,而且民眾造反的真相也是大片空白。官方的壓制固然是重要原因(比如封鎖官方的文革檔案、查禁某些文革書籍、和逮捕文革專家宋永毅等),而當年的狂熱參與者們的沉默,特別是老紅衛兵們的沉默,則是更重要的原因。因為中共能夠有效封鎖的主要是官方檔案,民間的文革親歷者的記憶難以全面封殺。

八十年代,寫了《隨想錄》的老作家巴金發出建立「文革紀念館」的呼籲,他對自己在毛澤東時代的所作所為也有所反省;九十年代,老作家韋君宜的《思痛錄》是一本充滿自省和懺悔精神的回憶錄。在書中,她在懺悔自己整人的歷史同時,也向已經成為知名作家的老紅衛兵們發出挑戰,她說:「如梁曉聲、阿城、張抗抗、史鐵生、葉辛……現在已經成名。但是,他們的小說裡,都只寫了自己如何受苦,卻沒見一個老實寫出自己十六七歲時究竟怎樣響應『文化大革命』的號召的,自己的思想究竟是怎樣變成反對一切、仇恨文化、以打砸搶為光榮的,一代青年是怎樣自願變做無知的。」

更有意義的是,詩人郭小川的親屬以對歷史負責的精神,不為尊者韙,向讀者公開了大量郭小川的日記,其中既有郭小川被整的資料,更有他整人和反覆作交代作檢討的記載,為毛澤東時代的人與人之間的相互傾軋提供了極為珍貴的原始資料。以這種方式紀念父親的亡靈,在大陸已逝名人的家屬中是極為罕見的。這是另一種形式的懺悔,有良知的活著的人替已逝者懺悔。

另外,余傑等沒有親歷過文革的青年評論家,也高聲呼喚懺悔精神,質疑紅遍兩岸的隨筆作家兼大學教授余秋雨--為什麼只矯情地感歎傳統文化的失落,批判歷史上那些出賣祖宗的不肖子孫,而不對自己在文革中充當御用筆桿子的歷史進行反省。由此還引發了一場頗具規模的筆戰。由此可見,提倡對罪責進行懺悔的群體,主要是歷盡滄桑的老一代和沒有親歷文革的新生代,獨獨缺少文革時期造反的主力群體老紅衛兵一代。

不能說那代老紅衛兵中沒有人自省過,支持青年一代提倡懺悔精神的老紅衛兵徐友漁,寫出了頗有深度的真誠自省《我的造反生涯》。但是,徐友漁的自省再深刻也僅是個案,比起當年狂熱的全國性造反而言,實在是連九牛一毛都不及。最近,《南方週末》開闢了一個懺悔專欄,發過一些當事人的懺悔,但是還沒有給人以震撼和深思的自省。

1966年文革開始時,我剛剛十一歲,是個小學生,沒有資格和機會獻身於紅衛兵的那種造反壯舉,但是,不安分的天性使我的心中有著強烈的造反衝動。我大哥當時是高中一年級,可以造反和大串連,我曾央求他帶我一起串連,他堅決不答應。雖然像我這種年齡的小學生無法真正進入紅衛兵的造反行列,因而也沒有免費周遊四方的資格,但是,當時的全民狂熱會感染每一個人,連呼吸中都充滿了如火如荼的造反氣氛,人與人之間的殘忍遍及全社會的每個家庭,學習毫不留情的鬥爭哲學也是從娃娃就抓起,就做起。學校頻繁組織的批判會和日常生活的耳濡目染,使十幾歲的孩子變成了以殘酷為樂為榮的劊子手。

「革命的道理千頭萬緒,但是,歸根結蒂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緻,那樣文質彬彬。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烈行動。」這樣的最高指示我至今還能倒背如流。「紅小兵,齊上陣,大家都來狠狠批!」這樣的歌詞是我這個年齡的人都非常熟悉的。由此可見,很少有人能主動自外於當時的造反式革命,孩子也不能。我當時就特別羨慕大哥那個年齡層的紅衛兵,無奈之下,也就只在自己所能控制的生活範圍內,模仿他們的造反行為,施展自己的殘忍天才。

回想起來,記得最清楚的事是我在十一到十二歲時,曾經對一個和我奶奶同齡的老頭兒殘忍了一把。那老頭叫尹海,當過幾天國民黨兵,後來開小差兒逃跑了,卻被解放軍抓住了。據他自己的坦白交代,他天生耗子膽,一聽到槍響就全身發抖,在戰場上總是被長官用槍逼著衝鋒。但是,當逃兵並沒有使他倖免於難,1949年後被定為歷史反革命。他住我家樓下,以走街串巷的理髮為業,就是拿著個鐵鈸子和一根半尺左右的小鐵棒,小鐵棒插在鐵鈸子的兩片鐵之間,用力一擼,就發出一串金屬碰撞的響聲,顫音要好久才消失,很悅耳。他和我奶奶關係不錯,經常在一起聊天,可能是因為命運相同的緣故吧,因為我奶奶的本人成份是地主。文革前,我家幾個男孩理髮,奶奶大都找他,有時他還不收或少收理髮費。

文革來了,厄運再一次以兇猛的氣勢降臨。我奶奶被趕回了農村老家,接受貧下中農的批判和改造。老尹海沒有農村老家可回,無處發配,命運就更慘。兒子與他劃清界限,他被迫從家中搬出來,住在我們院鍋爐房中一間幾平米的長方形小屋裡,又陰又潮,除了床,屋裡就沒有多餘的空間了。他也不能再給別人剃頭了,只能以撿破爛為生。我們院還有一個叫「東方」的日本女人,她與老尹海一起挨整,除了數不清的批判會之外,每天早請示晚彙報表忠心跳忠字舞時,尹海與東方就在毛澤東畫像前低頭請罪。有一次,老尹海在批鬥會上被打瘸了,想向組織上請一天假,不參加一早一晚的請罪,但是組織上堅決不准,硬是讓幾個小伙子把他拖來,跪在毛澤東的畫像前。我們這些孩子也經常拿他倆尋開心。

從文革一開始,老尹海就被剃了大禿頭,刮得锃亮。有一天我和幾個夥伴邊走邊找樂子,忽然看見在垃圾堆中翻來翻去的老尹海的禿頭,在陽光下愈發閃亮。我一下兩眼放光,來了興致,「這下有玩意了。」我擺手招呼夥伴們,躡手躡腳地走過去。站在老尹海的背後,看著他手裡拿著用廢鐵絲做成的簽子,彎著腰在垃圾堆裡翻來揀去。我突然高聲大喊:「老尹海,把頭抬起來。把錛兒頭(額頭)伸過來,讓我彈幾個腦瓜嘣!」老尹海毫無準備,被我的當頭斷喝嚇了一跳。他鎮靜了一會兒,站起身,回頭望著我。當他想清楚了我的野蠻要求時,突然驚嚇的恐懼變成了一臉無奈的乞求相。他低聲下氣地說:「三兒(我在家排行老三),我比你奶歲數還大,又是老鄰居,以前總給你們哥幾個剃頭,就饒過我這一回。」我說:「不行!你個老反革命,還敢討價還價?你越來越膽肥了(膽大)!一定要彈!非彈不可!」他又乞求了幾句,看看把他團團圍住的幾個滿臉凶相的孩子,覺得實在躲不過這一劫了,就退一步商量道:「那你實在要彈,三兒,我轉過去,你彈我的後腦勺,行不?」我說:「你這個老傢伙夠滑頭的,怪不得定你歷史反革命。不行,我今天非彈你的錛兒頭。」其他幾個小孩也跟著鬨,把老尹海的裝破爛的竹筐打翻了,七嘴八舌地說,「不讓彈,你以後就別想再撿破爛了。」「老傢伙,還想不想過好日子了?」

老尹海無奈,只好硬撐著伸過頭。陽光很酷,他的額頭佈滿滲出的細小汗珠,我只顧自己開心,全不知道這樣的惡作劇對於他是一種多麼大的人格侮辱。他的歲數可以做我的爺爺,他為人和善又幽默,以前常在剃頭時給我講笑話。可那時的我,絲毫沒有想過老尹海以前對我家的好,更不會對他現在的悲慘處境有絲毫同情,所以也並不覺得這樣欺負他有什麼心理負擔,只覺得好玩、過癮、開心。

我看著他閃亮的佈滿汗珠的額頭,活動一下自己的手指,運了運氣,便狠狠地彈著他的錛頭。「砰、砰砰、蓬蓬砰、砰……」,時而清脆、時而沉悶、時而節奏快、時而有間隔,時而因為他的腦門浸滿汗珠,手指彈上去會打滑。一打滑,手指就吃不上力,就一定要再彈,而且要加倍多彈,作為對他的懲罰。我的手指彈痛了,指甲上滑滑的沾滿汗漬,我就把手指在他的臉上蹭一蹭,然後接著彈,直到彈得手指有點兒發麻發木,方才罷休。其他幾個孩子也跟著彈了,有時是幾個孩子的手指同時落在他的腦門的各個部位。

老尹海再也沒有任何乞求、反抗、和躲避,只是一聲不吭地忍受著,多次受年輕人的折磨和侮辱的經驗告訴他,小孩或年輕人都有強烈的逆反心理,越乞求越反抗越躲避,受到的懲罰就越重,受侮辱的時間就越長。老尹海的馴順使惡作劇的刺激和高潮很快就過去了,手指麻木的我們也喪失了興致。當我們終於停了下來,他立刻低下頭,不敢看我們,轉過身去,背對著我們收撿著散了一地的破爛。我們笑嘻嘻地衝著老尹海的背吐了幾口唾沫,高聲說了句:「這次便宜你個老反革命了。」便大勝而歸般地揚長而去。

現在想想,他一定偷偷地流淚了,而且是老淚縱橫。不光是眼淚,更是往心裡流的恥辱。一個年近七十的、為孩子們理髮的老人,一個和孩子們的長輩要好的老鄰居,卻被他看著長大的十一、二歲的毛孩子如此侮辱!人的心如果會出血,老尹海的心肯定滲出了血,而且一定是在我的手指甲彈在他錛兒頭上的時刻。

以後,老尹海一見到我們幾個常在一起的孩子,大老遠就衝著我們振臂高呼:「向紅小兵學習!向紅小兵致敬!向革命小將請罪!」逗得我們哈哈大笑。再以後,我們和老尹海還有了點兒交情。他靠撿破爛(主要是廢紙)謀生,我們能幫他的大忙。天一黑,我們就拿著他的破竹筐去撕大字報,用不了半個小時,就可以把筐塞得滿滿登登。以此為交換,我們可以躲在他的小屋裡抽煙。開始,老尹海很害怕,這要是被人知道了,非給他戴上教唆孩子們破壞文化大革命的大罪名,豈不是罪上加罪。好在後來這種事從沒發生過。

再後來,等我從插隊的農村回到城裡時,老尹海已經死了。而現在,當我意識到自己的罪責時,我的道歉和懺悔,老尹海已經聽不見了!我是個無神論者,但此刻的我多希望真有靈魂不死,讓老尹海的亡靈聽到我的負疚之聲。我沒有資格乞求他的原諒,只求他能聽到。

類似的殘忍行為以及對殘忍的自得其樂,我小時候沒少幹。這種行為與打砸搶、揪鬥走資派的紅衛兵沒有什麼實質的區別。只因為政治賤民的身份,我就可以蠻橫地戲弄和侮辱一個熟悉而善良的老人,當我稚嫩的手指頭連續彈在老尹海的腦門上時,我不就是那些揪著熟悉的老師的頭髮的紅衛兵嗎?我在侮辱老尹海時,從未想到過我的奶奶也可能正在受著同樣的侮辱,就更不用說顧忌老人的尊嚴了。

我們這些人,在一種野蠻的制度和教育之下長大,它崇尚暴力、培養仇恨、鼓勵殘忍、縱容無情,教給孩子們一種從娘胎裡帶出來的不拿人當人的殘暴凶狠。在視生命如草芥的年代,我們都在不同的程度上充當過劊子手和幫兇,誰也脫不掉責任,洗不清自己!特別是在文革結束後的這些年中,那些當年參與造反、在造反中進行迫害的人們,如果還心安理得、還粉飾歷史、還不向受害者公開道歉,還不以投身於廢除這個非人制度的鬥爭來贖罪,那麼,我們不僅還在延續著殘忍,而且類似文革那樣的全民殘忍的歷史還將重演。

事實上,文革結束後的二十多年中,類似的殘忍從未真正停止,儘管六四大屠殺的主凶是中共政權,但是六四之後的整肅中,我們整體的馴順和遺忘對於那些死難者來說,難道不是繼暴政對肉體的屠殺之後的又一次精神的屠殺嗎?難道不是另一種方式的殘忍嗎?現在,利用一個十九歲的大學生和一個十二歲的小學生被燒焦的身體發動全國性的「校園拒絕邪教」運動,實質上是又一次強制性的意識形態灌輸運動,教孩子們從小就學會殘忍。換言之,這種殘忍之所以能夠延續至今,就在於我們從未發自內心地承認我們的殘忍和罪責,並用根除這種殘忍的實際行為來贖罪。負主要責任的統治者沒有,負共謀責任的被統治者在整體上也沒有。


2001年4月於北京家中

.

回應 回應給此人 列印 加入我的文摘
引用網址:https://city.udn.com/forum/trackback.jsp?no=51169&aid=16809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