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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第10期 炎黃春秋雜誌(北京) 楊繼繩〈通渭問題 ─「大躍進」五十週年祭〉 c. 「完不成徵購任務,提頭來見!」
在糧食產量逐年下降的情況下,徵購任務逐年增加,只好讓農民勒緊褲腰帶。其實,早在1957年糧食徵購入庫中,有些地方糧食就很緊張。農業社分配時只分現金,不分糧食。1958年春季,碧玉、第三鋪、義崗等地就出現餓死人現象。到1959年情況就更嚴重了。當年冬季,全縣162個大隊中,就有102個大隊三個月沒給社員分過口糧。有些地方社員40天沒有吃過糧食,以草根、衣草、樹皮充饑,還出現了人吃人的現象。(《中共甘肅省委文件》甘發[65]347號:《甘肅省委關於報送「通渭的歷史經驗教訓」的報告》)
1959年8月開始「反右傾」鬥爭,有1169名生產隊長以上幹部因反映農村真實情況而被說成是「右傾」,遭到批判鬥爭。10月18日,縣委召開擴大會議,重點揭發批判縣長田步霄等「反黨反社會主義集團」。10月29日,田步霄自殺。田死後,縣委以「徹頭徹尾、頑固不化的右傾機會主義首要分子」為罪名,上報中共定西地委批准開除黨籍,並組織機關幹部批判屍體。
大批農民因饑餓而死,中共通渭縣委卻不承認現實。他們認為,「沒有糧食是思想問題,不是實際問題」。誰要求供應糧食,就給誰扣上「以糧食問題攻擊縣委,是富裕中農,是怕死鬼」、「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壞分子」、「動搖人心」等等政治帽子。縣委認為,「當前糧食趕不上去,主要是富裕中農和五類分子(註:即地主、富農、反革命分子、壞分子、右派分子)在一起搞鬼,要進行打擊。」「鬧糧凶的地方,查了一下,都有反革命集團。」縣委召開全縣電話會議,要求公社召開「萬人鬥爭大會」,生產隊召開「千人鬥爭大會」,開展兩條道路的鬥爭,批鬥要求政府供應糧食的農民和說真話的基層幹部。還提出,「對富裕中農要來個雙倍打擊、加倍賠償,把他們壓在泰山底下,叫他幾輩子翻不過身來。」
通渭縣委這麼做,是上級逼出來的。高徵購指標是國家定的。甘肅省委第一書記張仲良是一位只對上級負責不對群眾負責的官員。在他的高壓政策下,幹部不敢講實際情況,不敢講(餓)死人,不敢講糧食徵購指標高,不敢講徵購糧食任務完不成。定西地委書記竇明海說:「黨的歷次鬥爭的勝利,都是反右傾的勝利」,「防左容易,防右難」,「在反右傾鬥爭中,不怕姓左的,只怕姓中的,要革姓中的命。」在徵購糧食時,竇明海在電話會議上說:「公購糧入庫時,是非常時期,要採取非常手段。」農村斷糧時,竇明海說:「寧餓死人,也不能向國家要糧食。」竇明海是省委書記張仲良十分看重的幹部,是全省有名的「積極分子」「先進人物」。
1959年7月2日到8月16日,張仲良參加廬山會議,由省委副書記霍維德在家主持工作。7月15日,霍維德召集在蘭州的省委常委開會,討論安排群眾生活問題,並以中共甘肅省委名義,向中央寫了關於糧食問題的報告。報告指出,「經過認真檢查,甘肅糧食問題確實很嚴重……嚴重缺糧的七個縣(市),即武威、民勤、通渭、隴西、岷縣、靜寧等縣和張掖市。」這個報告還說嚴重缺糧的地區,人均一般吃不到半斤糧,因缺糧和浮腫致死的現象和人口非正常外流的現象已嚴重存在。但不久,這份報告在中共中央廬山會議上被認定是「為右傾機會主義反黨分子提供炮彈」。(《甘肅省志大事記》)張仲良從廬山回來以後,聯繫到甘肅的「馬鞍形」,把霍維德、宋良成打成了「右傾反黨集團」,地、縣都揪出了霍維德、宋良成的「代表人物」。
一方面閉眼不看餓死人的事實,一方面向上級說假話。碧玉公社趙河生產隊已死亡50多人,生產已經停頓,席道隆等卻在向上級報告中寫道:「社員情緒飽滿、牲口體力壯,生產搞得較好。」在隴川公社召開了一次整社徵糧的千人現場會,席道隆到現場講話說:「要繼續反右傾,鼓幹勁,特別是在糧食問題上,無論阻力有多大,困難有多少,糧食徵購任務一定要完成,對於那些頑固不繳的要想盡一切辦法迫使其繳出來,必要的時候,我還是那句老話,要政治掛帥。政治就是革命,革命就不是請客吃飯,不能文質彬彬,要有革命的鐵的手腕和鐵的行動。」縣裡向公社下達命令:「完不成糧食任務,提頭來見!」
會後,縣裡成立了「萬人整社團」,到各生產小隊和農民家裡搜糧食,挨門挨戶,翻箱倒櫃,普遍搜查,斤兩不留,有的地方挖地三尺。搜查中見什麼拿什麼,連婦女的針線包也拿走了。農民說,「萬人整社團」實際是「萬人搜糧團」「萬人搶劫團」。
在搜糧食過程中,對群眾採用各種殘酷的刑罰。當時的口號是:「寧欠血債,不欠糧食。完成糧食任務就是血的鬥爭。」「決心要大,刀子要快,哪裡擋住,哪裡開刀。」「向小隊長要糧食,向資本主義要糧,為全縣爭光,為公社爭光。」為了搜糧食,把生產隊幹部集中起來算賬,逼著他們交待糧食藏在哪裡。他們提出「一個會議,十個戰場」的口號,把逼糧食會當成對敵鬥爭的戰場。有的公社開萬人鬥爭大會,民兵帶上機槍、步槍、馬刀警戒助威。在這些鬥爭中,對被鬥的幹部群眾實施各種酷刑:竹籤子插指頭、站冰塊、雪裡埋人、打夯、拔鬍子等120多種。在全縣大搜查中,搜出糧食1100多萬斤(大部分被千人社團的人吃喝揮霍掉了),打死、逼死1300多人。群眾將這些惡行比為「秦始皇」、「活閻王」、「黃世仁」、「狼狗」等。搜糧活動一共搞了40多天。
1959年11月3日,席道隆向各公社發佈指示:「凡被批鬥的人,一個也不准回家,編入勞教隊,配備幹部民兵持槍看管。」全縣以公社為單位,組織了14個勞教隊,集中勞教1637人。這些人白天勞動,晚上鬥爭逼審,遭受到種種折磨。(甘肅省人民檢察院定西分院:《關於對通渭搞勞教隊的情況檢察報告》,[60]檢二字第054號,1960年3月30日)
1960年春天省、地委工作組據揭發材料統計,全縣50個公社黨委書記當中,有11人有人命案件,共打死、逼死了79人。42個公社主任中,有3人有人命案,共打死、逼死22人。他們的口號是「立場穩」,「心狠」,「手快」,「刀子利」。隴陽公社黨委書記李生榮打過53人,打死逼死12人。馬營公社書記張學聖主持召開了千人鬥爭大會,民兵和學生,架起輕機槍12挺,步槍50多枝和土槍助威。他在會場主持鬥爭、拷打群眾160多人,其中,當場被縛送勞教的66人當中因傷致死4人。(中共中央文件 中發[60]364號:《中央批轉甘肅省委關於通渭縣委完全變質的情況報告》,1960年4月)
在農民大批死亡的時候,幹部卻大搞特殊化。據定西地委擴大會議1961年1月13日的簡報記載,省委第一書記張仲良到臨洮縣店子街搞試點,不吃農民的苜蓿飯,從蘭州飯店用專車送吃的。定西地委書記竇明海僅1960年就從商業、糧食部門要去肉339.7斤,油23斤,雞蛋260多個,糧食473斤,糖及糕點62斤,紅棗320斤,還有火腿、雞、罐頭、粉條、茶葉、水果等。
席道隆也不是完全不顧農民死活的幹部,在大批人餓死的時候,席道隆開始允許農民自找生路;將一部分土地分給農民,實行誰種誰收;將牲口分戶餵養,給生產小隊下放權力等。1960年1月上旬,隨著餓死人數的增加,席道隆連夜去地委彙報糧食情況和人口外流、死亡等問題,受到批評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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