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海鷗南飛  時間：2010-08-16 06:16:44 | 115樓

　　那幾年全中國餓死了三千萬人，單單是皖北就餓死二百多萬。光是臨渙這個小小的集鎮，就少了近一半人口！據區志上的官方統計：一九五七年臨渙集人口為9674戶，64,534人，到了一九六零年驟減至3472戶，人口僅僅剩下34,246人。統計表上減少的人口，除了少數勝利逃亡的人外，多數是死於這場饑荒。

　　但是大饑荒後全國人口統計的數字被銷毀了，幾十年如一日地瞞過了活著的人。

　　那時餓死的還有爸爸從小一起玩的好朋友根元。一九七三年爸爸回鄉去看望他，才知道他早已餓死。另外還有一個姓王的小學同學一家都死了，當時他老婆已經餓死，還有兩個兒子，也餓得快要死了，見隔壁鄰居徐老師 —— 孩子們的小學老師 —— 家還冒著炊煙，顧不上臉面，帶著兒子前去乞討。徐老師家的鍋裡煮著水草，兩個孩子求老師給點水草吃。徐老師說：「我家也有大人孩子，這點水草還不夠我們吃，不是你死就是我死。回去吧。」然後把他們推出門去。不久，王姓父子三人全都餓死了。徐老師一家活下來了。徐老師也是爸爸的小學同學。後來的幾十年裡，他和爸爸一直有聯繫，爸爸每次回鄉都要與他共話當年。談到王姓小學同學一家的死，徐老師心裡始終內疚。爸爸很理解，徐老師不應該承擔見死不救的責任，在那個時候，人已經只剩下求生的本能了，確確實實是「你死我活」的嚴峻問題，誰不想活下來呢？要責備的不是這些在生死線上掙扎的人。

　　更有甚者，由於飢餓。安徽還出現了人吃人的事件。玉海哥一九五八年被下放回老家，一九六零年他到北京看望爸爸，見到我就說：「像你這麼胖的人，一到鄉下就會被宰殺吃掉。」我以為他是說笑話嘲笑我的身材，他說：「不是騙你，咱們鄉下吃人都吃紅了眼。」他說得一本正經，而且沉痛。

　　一九七三年四妹去臨渙集插隊，人們似乎還沒有從大饑荒的恐懼中解脫出來，常聽見人們談論困難時期人吃人的事，並指給她看，誰家吃過人，誰家的孩子被人吃掉了。四妹說，吃過人的那些人眼睛是紅的，村上的人都不願和他們來往，很孤立。而小孩被人吃掉的人家，兩口子到現在還沒有從那場噩夢中掙扎出來。男的終日不言不語，木然出進於自己的破屋漏院，女的滿臉皺紋像六十開外的人，頭髮枯黃沒光澤，臉色兒也是黃澀黃澀的，她那幽憂的眼神、風風火火的疾走和飄動的稀疏的枯髮，好像還似當年在漫山遍野、在河邊灘塗奔波呼號尋找自己的愛子……

　　一九七九年爸爸參加了第四屆全國文化藝術界代表大會。安徽省作協主席陳登科在會上作報告說，困難時期他在皖北，上面派他調查非正常死亡情況。他接到很多告狀信，都是反映當地人吃人的事情。

　　關於吃人的事情，臨渙區志上有過記載：「1509年（正德四年）夏大旱，又蝗蟲災，民饑，自相殘殺，以充饑腹。」「1641年（明崇禎十四年）春大饑，人相食，道絕行人。」是三四百年前的事了。而發生在五十年前這幾百萬人的死亡和相食，在我老家的區志上是這樣寫的：「1960年，春災情嚴重，加上「五風」侵害，人員外流，造成人民非正常死亡。」歷史就這樣一句話帶過去了。

.

.

作者：海鷗南飛  時間：2010-08-16 06:15:33 | 114樓

 　　爸爸說到這裡，哽咽得說不下去。停了一會兒，爸爸長歎，唉 —— 那個時候一個省委組織部長都無法挽救其弟弟和弟妹的生命。爸爸接著說，在封建社會和國民黨時代遇上天災人禍，政府還要放糧賑災，實在不行，老百姓還可以攜家帶小，逃荒謀生。但是那些年不僅有糧不賑，還圈起災民，不許逃難。縣裡其實是有糧食的，可上級明令倉糧是用來備戰的，不許開倉，違者法辦。爸爸說，余子錚就能證明此事。余子錚是爸爸的娘家舅舅，當時他在河南省公安廳二處當處長。他告訴爸爸，一九六零年他去河南永城縣公幹，對大批餓死人的事情十分震驚。縣委書記告訴他，其實糧食是有的，每個縣都有糧倉貯滿糧食，但是上面有死令：絕對不准動用。

　　當然不光是河南省有存糧，全國各省都一樣，要不然，那些「畝產萬斤」的公糧都交到哪裡去了？據說全國總共有幾百億斤藏糧。而絕大多數「好幹部」，堅決執行「上面」 的命令。只有極少數人逆流而動，安徽就有一個 —— 安徽省委副書記、副省長張愷帆。他得知自己的老家無為縣餓死人最多，便回鄉調查情況，痛罵縣委書記：「你把人還給我。」他下令解散了幾千個食堂並開倉賑糧。這個「事件」驚動了中央，毛澤東親自作了批語：

　　「印發各同志。右傾機會主義分子，中委會裡有，即軍事俱樂部的同志們，省級也有，例如安徽省委書記張愷帆，我懷疑這些人是混進黨內的投機分子。他們在由資本主義到社會主義過渡時期中，站在資產階級立場，蓄謀破壞無產階級專政，分裂共產黨，在黨內組織派別，散佈他們的影響，渙散無產階級的先鋒隊，另立他們的機會主義的黨。這個集團的主要成分是高崗陰謀反黨集團的重要成員，就是明顯證據之一。這些人在資產階級民主革命時期，他們是願意參加的，有革命性，至於如何革法也是常常錯誤的。他們沒有社會主義革命的精神準備，一到社會主義革命時期他們就不舒服了。早就參加了高饒反黨集團，而這個集團是用陰謀手段求達其反動目的的。高饒集團的漏網殘餘，現在又在興風作浪，迫不急待，急於發難，迅速被揭露，對黨對他們本人都有益處，只要他們願意洗腦筋，還是有可能爭取過來的。因為他們是具有反動與革命的兩重性，他們現在的反社會主義綱領，就是反對大躍進，反對人民公社。不要被他們的花言巧語所迷惑，例如說總路線基本正確，人民公社不過遲幾年辦就好了。要挽救他們，要在廣大幹部中進行徹底揭發，使他們的市場縮小而又縮小。一定執行治病救人的方針，一定要用擺事實講道理的方法，還要給他們革命與工作的出路，批判從嚴，處理從寬。一九五九年八月十日」毛澤東：《安徽省委書記處書記張愷帆下令解散無為縣食堂報告的批語》

　　解散食堂解救百姓上升到了高饒反黨集團的高度。

　　得到尚方寶劍的省委書記曾希聖立即執行，將張愷帆定為右傾機會主義分子開除黨籍，撤銷一切職務，強行關押後送去煤礦勞動。

　　此後，安徽省更是餓殍遍野，成為全國餓死人最多的省份之一。大飢餓時期緩解後，曾希聖成了「皖人皆曰可殺」的主兒。老百姓中廣為流傳說，毛澤東因為痛心安徽死人，揮淚斬馬謖，下令槍斃曾希聖。可惜這只是安徽老百姓一廂情願的故事，對曾希聖的處理和後來對貪官庸吏們的處罰一樣，不過是換了個地方換了個平行職位而已，叫平調。

.

.

作者：海鷗南飛  時間：2010-08-16 06:14:07 | 113樓

　　爸爸的堂妹，劉世忠的二女兒長薈也是那時死的。長薈，這個美麗的女子，我要多寫幾句，事實上，是替爸爸寫。爸爸詳細地給我講了她的故事，希望我記錄下來，以告後人。

　　長薈小時候是爸爸的好玩伴，她比爸爸小兩歲。小名叫「小俗」，因為又生的是女孩，家裡嫌太俗了。還有一說是，老奶奶給她取的名字是「小徐」，因為這女子做事慢慢騰騰，「徐」字正應了她的性格。家鄉話「俗」和「徐」同音，究竟是哪個已經不重要了，人早已不在了。

　　小俗是個漂亮女子，嫁給了海孜的趙敬安，生了一兒兩女，其中一個女兒過繼給了丈夫的哥哥趙達。趙達早年去了延安，解放後成為黨的高級幹部，先後任蚌埠市委書記、安徽省委組織部長。這個女孩生活在趙達身邊，比她的兄妹要幸福的多。趙達有一段時間在北京工作，把她也帶到北京上小學。她常上我家來玩，有時住在我家。我們叫她娜莎，是爸爸給她取的名字。娜莎秀麗，文靜，靦腆。有如鄉間早春的二月蘭般淡雅。不過我覺得，她的性格和美麗與「娜莎」這個蘇聯名字一點也不相配。後來她隨趙達回到安徽在合肥安了家，當了小學老師直至退休。

　　相比之下，小俗其他孩子的童年生活不僅談不上幸福，而且只能用「悲慘」二字來形容 —— 小俗夫妻兩人在一九五九年的冬天雙雙餓死。兩個幼年失怙的孩子，像飄落在荒野的草籽，風雨飄搖中僥倖活了下來。

　　那年，天災人禍如兩座大山壓向了家鄉人的頭頂，對此臨渙區志用六十多個字作了高度的概括：「二月，『五風』嚴重，人民生活極為困難。六月至九月中旬，百日無雨，災害嚴重。十月下旬，全區開展群眾性的整風運動。十二月，教育戰線開展反「右傾」鬥爭，又傷害了一些同志。」

　　爸爸十幾年以後才得知堂妹一家人的詳情。那是一九七三年，爸爸離開幹校時回了一趟老家，叫他的姨表妹小青去海孜告訴小俗的女兒，她舅舅來了。小俗女兒馬上挽著一籃饅頭和一包粗點心來看望爸爸。一提起她的父母痛哭不止。她說那時候糧食全都交了公，隊幹部還上家來搜，一粒糧食都不給留下。沒糧食，就吃樹葉，野菜。那哪能糊弄肚子？一家人實在餓壞了，她媽跪在麥穰垛邊用篩子把全部麥穰重新篩過，希望找到遺落的麥粒。一天下來，只篩出半茶杯。全都給了兒女吃。沒有了糧食，就吃樹皮草根。但凡是找到的能進口的東西，爹媽一點一滴全給了孩子。到了一九五九年的冬天，連樹皮草根也找不到了，村子裡天天死人，人死了用破蓆子一捲扔在路邊，人們已經餓得沒力氣去挖坑埋人了。只有狗吃死人吃得肥嘟嘟的。那幹嘛不殺狗吃呢，甭說殺了，誰有勁兒抓狗啊。

　　已經幾天沒有進食的趙敬安決定攜全家外出逃荒。他自己先偷偷地潛出村打探路子。說偷偷，是因為政府有令，農民不許出外逃荒，他只能趁月黑風高夤夜出逃。餓，沒力氣，二十里地竟走了一整夜，好不容易走到了縣城火車站，才發現自己和其他大批難民已經被帶著武器的軍隊包圍。難民們被槍支押解到北關，強行驅散。趙敬安只好回家，這回程二十里，肚子裡不要說一粒糧食，甚至連一絲野菜樹根都沒有，他再也走不動了，就爬行。爬了十多里地，力量已盡，半道上嚥下了最後一口氣。死時才四十歲多一點。在家等候的妻子也沒有熬過那個冬天。

.